情何以堪-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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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了……我抬眼看向昏黄的天,大风吹得袍子猎猎作响,发在安静中乱舞,一如我此刻的心境。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平澜此次是奉皇命前来与晋岑王和谈,请宣先生代为通传。”
宣霁听了也正了正脸色,“六爷此刻就在帐中,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中军帐前,宣霁还未开口,就听见六爷清明如水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
不容置疑的语气依然是说一不二,两年了,在乍一听闻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心中仍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请。”宣霁侧身让开,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定了定神,一步跨了进去,六爷正坐在书案前,狭长的凤目正凝着些许神光注视着我,那么幽深而明亮,我几乎要被吸入这两汪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中。暗自掐了掐手指,迫使自己别开眼,再面对他时,我已平静下来,“王爷……”
六爷凤目微眯,打断我,“你们先下去。”
一声令下,几名小侍便退出了军帐。
“请坐。”
我依言坐下,既然他不让我开口,我就只能听他来开口。
“使臣为何而来?”
“奉命与王爷和谈。”
“怎么谈?”
“划江而治。王爷退兵三十里,王上退至华水以北,华水以南归于晋岑王。”
“凭什么呢?我现已在华水以北。”
我不语,王上的确没有任何凭恃,所以这也不是我来谈的真正目的。
六爷轻笑,清朗高华,许是连年征战,于这温润如玉的气质中又添了几分锐气,连眼神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看来贵使也提不出让本王退兵的理由。”
“理由可以有上千个,只在王爷要不要听。”
六爷笑意更深了,“如果……我不听呢?”
意料之中,我平静地道,“那么,我有辱皇命……不过,不知道六爷有没有兴趣和平澜谈个和约?”
“哦?你与我谈?”六爷眸光闪烁,看不清意图,只是淡淡地笑着,像是一个正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猎人。
“平澜以同西一十六州换两个人,不知六爷意下如何?”
“哈哈哈……”六爷仰头大笑,辨不清意味,我只能力持镇定地看着他,直到笑够了,他才意兴未减地盯住我道,“这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吧?晋宁那小子居然会这么信任你,放任你来此出卖他?”
我不语,王上志大却才疏,用人却疑忌,此次若非不得以,他万不敢派我出城。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子。
“平澜,”六爷轻喃我的名字,但眼神却异常锋利,“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一惊,随即镇定,“以六爷之才,打下同西十六州也非难事,但却坐实了弑君叛主的恶名,六爷,以我和燕巧的命换得一个好名声,于六爷来说,很值。”
“很值……”六爷的口气捉摸不定,让我开始心慌。
闭上眼,如果一切尽在六爷掌握之中,我还有什么筹码可与六爷谈条件呢?
他倾身在我耳边笑着道,“我不在乎弑不弑君,想保燕巧的命,可以,你留下。”
我微讶,留下?六爷他只是要我留下吗?对上六爷的眼,我仿佛看到有一抹苦涩流过,在一汪静水中划过,晕开平静,荡出让人心疼的黯淡。我心一动,六爷已走回书案,“来人。”
立时有几名兵卒入帐,“王爷。”
“把她锁起来。”
我看着手脚上的铁链,苦笑,六爷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我还会跑?看着帐中摇曳的烛火,我轻叹。王上,如果他能相信我,那同西还可保个半年,不过……依他的多疑,是要不了两个月的。
果然第二天,六爷便下令攻城,颖城防守本固,不过我既然重回六爷帐下,那之前的布置是不足为信的了。到了第五日,拔城。我随军被带到了王上原先住过的后殿里。
王上,不,现在该称其为胤王,他跑了,渡过宁水,往同州郢泉的方向。这显然是故意绕开我当时为他定下的计划。终究,他是太看轻了我,也太看轻了六爷。同州郢泉无险可恃,各路兵马又呼应不紧,这是自掘坟墓。
晚上,刚用过饭,六爷却一身戎装地来到我面前。城早已攻下,他这是带兵追胤王吧?
“六……”我才要请安,却被他一手抓住,我错愕地抬头,这才发现他原本气定神闲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无比的怒气与……杀气?双眸中烈烈的火几乎光是瞪着就可以把人给烧死。
“六爷……”
他极冷一笑,我的心肺顿时有被冻住的感觉,“我怎么不知道,我的随侍丫鬟居然成了胤王的爱妃了?”
什么?我皱眉,胤王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六爷怒气勃发的眼,一字一句地道,“平澜自始至终都是六爷的人。”
良久,他只是紧扣着我的手与我对视,我没有避开,做过与没做过,我问心无愧!终于他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却没有放开我,捉着我的手微一向下,一把捞住我的腰,带我入怀。我心一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平澜。”六爷轻唤着我的名字,严肃中掺着让我不敢置信的温柔,我抬起脸,六爷的眼里流动着淡淡的光彩,璀璨一如天上的明星,“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尾音藉由唇消逝在我的齿间,这一句欣慰连同六爷火热而霸气的吻一同敲入心湖,击起千层浪。我身不由己地迷失在六爷霸气的温柔之下,是那么强悍,让我兵败如山倒,又是那么轻柔,让我有一种被眷宠的温馨。恍惚中六爷含着笑意的眼深深刻入心底,那么深,那么深,让人抹之不去。
睁开眼醒来,有一名侍女走到床前轻声道:“夫人醒了?奴婢是来服侍夫人的。”
我坐起身,点了点头,侍女过来服侍我更衣,我止住她,“不用麻烦,我和你一样,只是个丫鬟,不是夫人。”
“可是夫人……”
“我不是夫人。”不自觉地,口气有些强硬。缓了缓,我放柔了声音,“叫我平澜就行了。”
她忽地跪下,“奴婢不敢。”
我叹口气,扶她起来。不想为难,于是折衷道,“叫我……算了,随你吧。”
梳洗毕,我吃过几块糕点,想去外面走走,却被拦住,“夫人恕罪,王爷吩咐过,夫人不能出这间屋子。”
软禁?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我。
我被如此看守了近两个月。这些日子里,许是随军征战的缘故,我时而在马车里,时而在馆驿里,身边除了这个丫鬟和隔个几天便来上一次的六爷,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只是远远看见过他的一帮臣僚,消息于我也是完全封闭,直到又回到神都,我被安排入“御风阁”才隐隐觉到,大局是已定了。
第五十七章
这一日,我实在忍不住,“六爷,燕巧她……求六爷放她走吧。”
“呵呵呵呵,”六爷站起身,绕过书案,缓步走到我身边,盯着我道,“……仁而善断,沉静详审,机谋深蕴,大材也。唯秉性重情,终为自苦……”六爷念得平和又渺远,却让我的心陡然间如坠谷底。这……这是师傅评我的话,那……不,不可能,师傅再绝情也不可能说这种话的。那就是……张烟,张烟?!
“不错,五年前,我就从张烟那里拿到了这张纸。”
五年前,五年前六爷就知道了?那么这五年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在六爷意料之中?我看似处处设计,其实全都顺着六爷的意思在走?那我算什么?“你……你也是这么看我的?”我看着他,胸腔里翻涌成什么样子我已麻木,他早就知道,早就算计,一直算计?
他轻轻一笑,竟是将我一揽入怀,“你可知道,我等你这一声质问,等了多久?”
什么意思呢?心疼得不行,几乎已不敢再轻易泛出希望。
“你一直不曾就自己问过我什么,什么情绪也无,让人难于启口。我几次想说,你却一转身就退得无影无踪。第一次你躲去东丰,第二次你居然跑去神都!那是个什么所在?你就这么跑去,带着如此身份,如此显赫的声名,你只要一个不慎……你可知那些乌木谍阻下了多少次暗袭吗?一百五十三次!任何一次都足够你死无全尸!”我被他按在胸前,感觉他激烈的呼吸,本来被伤得残破的真心,此刻却让人觉得被呵护得如同珍宝。“平澜,你的出现,本不在意料。七星,开始我只有利用,娶妻,生子,引你入书房也不过借你的才智。但……什么时候的事呢?你越来越多的影子,居然让我怎么也放不开。我可以不在意所有人,虞靖的死,于我也只是痛惜一员智将。可是,你不同……你秉性重情,仁而善断,是呀,你善断!可你都断在什么地方!你可以为姐妹之情、同门之谊甘冒重怨,你可以为虞靖燕巧只身犯险,那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留下来呢?”
他说得很是柔软,但我已泣不成声,贴着他胸口,就好像他的话由胸臆间直透出来,震入我的心底。为了他,为了他留下么?
“王爷,王爷,臣曲旷之有事禀奏……走开!别拦着我!”屋外几声高呼,房门已被推开,曲旷之精明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他扫我一眼,朝六爷一礼,“王爷,小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我在门被推开之际已退出六爷的胸前,但手仍被抓住,我略略一挣,却感六爷的手更紧了,他眉宇深锁,语出存着一丝不耐,“有什么话晌午再说……”
曲旷之唇一抿,直身跪下,“王爷,此事关乎王爷清誉,关乎社稷民生……”
“够了!”六爷语声一紧,脸色瞬间转厉,我微吃一惊,六爷从未有如此怒中夹着惊惧的表情,仿佛正有什么事连他也无法控制地在发生。我扭头看向曲旷之,他依旧直身跪着,无惧无畏,眼神坚定,而这坚定的目光在看向我时却明显带上了一层复杂,心绪微滞,他的话我已能猜到。
“六爷,我去外面走走吧……”
他眉一拢,“平澜。”
我温温一笑,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成为你的负累,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我的傲气。他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放天手,我退出屋外,将门阖上。但就在门遮去六爷清越凌云的身影时,我忽觉心中一暗,即使是八月初秋,艳阳洒地,仍隐隐漫上一丝晦暗。
“见过夫人。”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不怎么让人舒服的声音,夫人……我侧头,原来是纪清。他温文淡雅地朝我笑着,于长者的风范中略有一丝恭敬有礼,我欠身还礼,“纪先生。”
他朝我打量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有些喟叹,“夫人是一则传奇。”
传奇?我哑然失笑,一路过来,其实并无传奇,只不过人生际遇有异,逼我做了许多我不并愿做的事,而所谓的功绩算来也抵不上我付出的十中之一。又哪来的什么传奇!
他与我一同漫步庭院,“夫人莫笑,若夫人生为男儿,定可封王拜相,名冠青史,只可惜……”
封王拜相?我若志在于此,又岂会让你们联着手来刁难呢?
“对于夫人的事迹,纪某略有耳闻。”他见我一直不说话,也不恼,依旧温和淡雅地侃侃而谈,“当年柳城,半月生擒杨届川;晴峰之战,两万五兵士力挡祖军;九茶山,李代桃僵,大挫双杰之一黄天正;之后,夺桓河,取丰岗,衍州一役,两万军士大破十万五师。至神都,为军师,夺回胡杨渡,巧解潼关之围;封仆射,出征突利,历时两年,夺回同西州郡。种种盖世功绩,世人何能出其右?”
一番歌功颂德下来,我忽然就觉出些味来,盖世奇功,无出其右……他的意思是……我顿住脚步,深思地朝他看去。纪清深沉的眼中精光略闪,“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吧。”
他微微一笑,“夫人聪慧无人可及,不知可曾想过,这近两个月来,王爷可曾让外臣见过夫人的面?”
外臣不见内室,这是礼法,但我的确不同,先不说我有过出仕的经历,就是在以前,我也与宣霁、陈何年、鲜于醇有过共事的时光,没道理连他们也避开了。是没有呀,一个也没有。如此想着,脑中忽然就浮现方才六爷怒中夹带着惊惧的神情来。
纪清轻叹一声,“夫人可知朝臣如何议论的么?其中虽多嫉妒狭隘之语,但毕竟属于公议,且这中不乏正直之士出于天下的考量……”
朝廷公议,我不知道六爷居然有如此重负。难怪他今天突然会说这些话了,真心,也是担心。
“不瞒夫人说,我是与旷之约好,由我来告知夫人……”他至此语意微顿,脸上泛开一丝复杂,“见了无人之后,我本有的一篇腹稿全然说不出来,我从不以为,夫人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纵横疆场,智计天下闻名的女子,我以为不会如此恬淡雅静,更不会如此温婉明澈,我……”说着,他忽然朝我长身一揖。
我看着他,只觉悲哀无限,因为我已看到我必然会作出的选择,即使他什么都不说。
“纪清知道,夫人心似明镜,见识远在我等之上。军功盖世,在戎机中威望更是无人可撼。对此,陈何年、鲜于将军可以不理,宣先生可以坐视,但新上来的大将却难心服。夫人又身为女子,武官多有非议,而鲜于将军等人偏偏又不能出口相助……此是其一。其二,夫人只身犯险,深入敌境,此等忠义无畏,我辈望尘莫及。然纵使伊尹事夏之智勇可表,但胤王却非桀纣之君。王爷出兵神都,兵压雍州,是为救主,并非弑君哪!纵是日后君臣兵戎相见,也非蓄谋已久。如此,王爷留夫人在身边,无异自设尴尬之境……所以,夫人事胤之实情终难公之世人。而这一不能言明,则使夫人立身转瞬颠倒。背主另投,是为不忠。身为胤臣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百姓难负。又与兰裘生此类贪佞之臣相伍,重用程彰之类酷吏,滥杀朝臣,构陷忠良。夫人哪,此中真相我等自是明白,可若能言之万一于天下,夫人也不必如此委屈,我纪清也不会出现在夫人面前……朝中非议,更有前胤旧臣将祸水俱往夫人身上推,直,直说当诛之以安天下……”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出奇地安定。这一切,我当真没有察觉,没有料到吗?一面对时,即是离别。我又岂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