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尽半面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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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发话,果真是一夜的风雪,我迷迷糊糊断断续续打了几个盹。一直到第二日下午,天气才略略放了晴,从帐篷里爬出去,这地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而那天险缆车的地方,此刻也没剩下什么,四周一片空茫。
我将救援信号器调试了很久,依然没个反应。刚拆开检修,女神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我识趣地让到一边,然后女神面对外壳被打开的信号器,弯腰,伸手,一把扯断了里面所有的线路。
我:“……”
然后他往里面填了一把雪,拍了拍手看向我:“怎么?”
我忍不住道:“拌面,你为什么要扯断电线啊?”
女神淡淡说:“因为我脚痛,只能用手。”
我:“……”
女神,这根本不是你能作死的理由好伐?!
断掉信号后,我们在这辨不清地方的雪峰之中窝藏了接近四五天。
好在资源充足,且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暴风雪,空闲的时候我一边写随记一边就在琢磨,女神搞这出,难不成是突然六根清净看破红尘,想在雪山中当个雪人了却残生?
还没等我琢磨个结果,变故横生。
拉则嘉错的到来非常突然,更突然的是,他带来了一伙穿着厚实登山服的猎手。
猎手们起先是埋伏的,等女神跟拉则嘉错打了招呼后,突然出现。五六支枪管直指向我们,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扣动扳机,枪支没有反应。
“杀人也是个费钱的活计。”女神丝毫没有意外,“拿这种枪管子都被冻住的枪,也好意思来这里杀我?”
猎手们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枪,随即领头的猎手使了个眼色,身后几个男人立刻扑向了坐在雪橇上的女神,动作迅速无停滞。女神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蹬了一下雪面,雪橇立刻往后飞旋,而在这之前,他果决地反手将我推向了一边的拉则嘉错。
几个人扑了个空,又转身跑向女神,他冷静抬眼,甚至都没站起来,猛地抄起冰镐,狠狠打在身边的斜面上,雪噗漱落下间,捞起一柄尖锐的冰凌,反手投掷了过去。
冰棱准确有力砸中最前面的一个人胸口,那人被砸得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摔到一边,还顺势带倒了旁边的一个同伴,而在其他人愣神的时候,又是三根冰凌砸了过来,不过这一次他们倒是有了准备,但随即接下来一张大饼似的冰面被砸过来……还是不免几个人阵亡。
扔了这几个重量型冰状物,女神明显在深呼吸,他活动着手腕,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站了起来。
我也条件反射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拉则嘉错按住了,他弯腰在我耳边低声道:“请别乱动,这个时候,我的故友对正在动的东西特别敏感。”随后他就维持那个弯腰的姿势不动了。
其实在最开始,我条件反射以为这群人是拉则嘉错带来的,但瞧见女神这么毫无戒心,随即打消了这个疑虑——这也是不好说的事情,说不定女神是故意引蛇出洞。
被砸的七零八落的猎手们果然都不肯轻易被几块冰打败,挣扎着正在爬起来。我只瞧见女神几乎是本能反应对着最近的一个爬起来的人抬手,指间什么东西闪了出去,然后他轻描淡写收手,开始移动到下一个正要站起的人旁边,而刚才的那个男人忽然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我没看清,压低声音疑惑道。
“珠古。”
“什么?”
“我叫它珠古,并不知道你叫它什么。”拉则嘉错微笑道,“那是妆最贴身的武器。”
话刚说完,那边战场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我转了眼珠看去,全场只有女神的动作行云流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跟雕塑一样,浑身关节突出得极为不正常,像是剥了皮的蛇。
但那群猎手人多势众,很快女神就被一个人牵制住,他皱了皱眉,立刻一记扫腿将对方绊倒,然后踩了上去,用力将手臂往上拔。咯啦咯啦两声响,肘关节和肩关节同时脱臼,他丝毫没有在意,还是将手臂拔了出来,然后按住他的脖子用力一压,顺势借反推力将两个关节都按上。
“他们也知道单打独斗拼不过,开始……”拉则嘉错想了一下,措辞道,“群殴了。”
我纠正他:“别说得那么二流气,这叫以多欺少,还没殴呢。”
这场打斗持续时间并不是非常长,但其间女神还是腾出手将一针针剂刺入自己手腕,然后卡着最后一个顽固抵抗猎手的脖子,扯断了他的氧气瓶连接口,将他扔下了雪峰。
然而女神做完这一切后,背对着我和拉则嘉错,站了很久。
夕阳温吞吞地落下,余辉金橘色分外耀眼,将他渲染成了一座金像。
几分钟后,他终于转身,雪峰上的风凛冽,他伫立在这天地冰霜中,微微一笑。
时间仿佛寂静。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轻轻笑了一声,清辉的日光背映在他的脸上,质地如纸。
我喉咙仿佛干涸已久的古井,竟吐不出一个字。
——素颜若此,绝代风华。
作者有话要说:
☆、贵性
在很多年之后,我都还记得那一个瞬间,宛若生命中烧灼过的烙痕,在那一刻我就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我遗失了她,那么将会万劫不复。
这是我作为少女时期的仰慕和爱情,明明是这样的不靠谱,但却贯穿了我的全部人生,这个容姿美丽的人像是熊熊烈火焚烧了我的生命,化作我最终的底线。
但她的底线不只是我。
所以最后我在这苍茫世界中再也找不到她,无论我痛斥过多少回天地,都再无人得以回应。
此刻的雪峰之上,我脑浆都冻成了一坨巧克力冰淇淋。这源于老喇嘛和女神的一段对话,简直达到了一种山崩地裂的程度——
拉则嘉错:“骨伤如此严重,还要去赶尽杀绝?”
滴尽妆:“确保万一,他扯下了我的围巾,就不能走出这雪山。拉则,劳烦带个路。”
拉则嘉错:“上一次我见你,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滴尽妆:“那又如何?”
拉则嘉错微微笑起来:“无他,女大十八变。”
老喇嘛说到此处,想必措辞是十分不当的,就算女神与他是故友,最起码甩个脸色总应该——但女神没反应。
我等了半天,女神还是没反应。
莫约是女神不好意思对老年人发脾气,我继续耐心地等——女神有反应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易恕,我刚才麻醉剂没把握好剂量,现在整个腿都麻了,你过来扶我一下。”
我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走过去接住他的手,嘴欠地提醒了一句:“女大十八变……”
女神道:“你也会变的。”
我:“……”
此刻我非常想借王令过来,掏掏耳朵。
下雪峰的路还是比较崎岖,我非常心不在焉,以至于走了多久没有概念。也亏于那猎手的登山服上的防走失措施是醒目的橘色,一眼望去,简直跟一千瓦的大灯泡一样。
女神步履不稳地走过去,在那个昏迷过去的人登山服领口摸索了一圈,随口拽下了那颗扣子,对着落日光看了一会,扔给了我:“砸碎。”
我抄起两个冰镐左右夹击,将那扣子碎成了渣:“这样?”
女神扫了一遍雪地上散落的零件:“找到芯片,必须完全破损,保证照片不外传。”
我瞟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猎手,还没说什么,女神忽然撑了一下我的手,微微蹙眉,却因为这一个表情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微微结痂的血肉又崩开。
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怎么了怎么了?”
“麻醉剂量过多。”
“……”
我的妈呀,女神以你的抗药性,你是注射了麻一头大象的剂量吗?!
女神向来是从不拖沓的性子,就算自己情况不太好,也还是今日事今日毕趁他病要他命,微微扬起下颌指了那个猎手:“做掉。”
我手上还拎着冰镐,怕扶的过程中误伤女神,刚想递给拉则嘉错,他没接,看了一眼地上的猎手后,笑眯眯地拒绝:“我不杀生。”
我:“……”
你个不杀生的老喇嘛,是怎么跟杀人如麻的仵官王成为至交故友的啊!
我万分不舍道:“那你先帮我扶一下女神。”
拉则嘉错正襟危坐道:“受二十五戒的喇嘛男女授受不亲。”
我:“……”
我只能快刀斩乱麻拿起冰镐一锥子给那猎手钉去了天路,然后将冰镐扔在地上,用脚踩住擦了擦上面凝固的血。随后我扶着女神坐下来,思量片刻,还是忍不住确认:“女神,我问个事行么,您贵性啊?”
“宫。”
“我问的是贵性……”
“自宫的宫。”
“……”
……女神你什么意思?这几个意思啊?!
拉则嘉错估计是看我表情仿佛冰封一般,微笑地接口道:“宫家这一辈的嫡系是一对双胞胎,并非龙凤胎。二十七年前,我曾经抱过,应是不会记错的。”
我斜了他一眼:“你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到哪里去了?”
拉则嘉错:“……”
此刻日落雪峰,天色渐暗,女神一边撑着我站起,一边缓颜而笑,漫天星光落入那双浅色的瞳仁:“我告诉你我是女的,你告诉我你的感想,一句话。”
我哆嗦道:“居……居然……”
“嗯?”
我直扑了上去抱住女神,热泪盈眶:“居然真的没有便宜给男人!天地之幸啊!”
“易恕。”
“啊?”
“我只让你说一句话,你说了两句。”
“……”
卧槽女神你有必要这样傲娇吗?有必要吗?啊?
不过我喜欢。
… …
夜晚温度骤低,我们一行三人加快速度赶回原来的雪洞帐篷处,烧起燃油,又拿出无烟炉烤热食物——拉则嘉错还递给了我一只扁毛小雀,我见这只半死不活,也收起了圈养的心思,去帐篷外拔了毛,拿雪水洗了肚肠,就切成小块拿回来烤着吃。
我一边烤一边问道:“话说这地方通讯都断了,卫星都找不准位置,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拉则嘉错正吃着微微加热后的糌粑:“珠古。”
我听不懂,看了看女神,女神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手上是圣檀木的仵官王令,然后在空中写下几笔:“拉则将这个叫做珠古,是藏文 的音译,意为‘化身’,见王令如见我仵官王。”
我恍然,这小东西在我手中顶多是个震慑群雄和调遣兵马的意思,在女神手中就是个大杀器,凡是女神一击必杀的时候,总有这个东西的影子。
不过我又疑惑:“拉则,你是狗鼻子么?闻着这个味追上来的?”
女神敲了敲王令:“易恕,尊老爱幼,说话礼貌一点。”
我咳了一下:“拉则上师,请问您拥有雪地犬的嗅觉器官么?”
拉则嘉错不甚在意,清淡笑道:“古印天竺有圣檀,香气醇厚,引百鸟,然余因其过圣望而却步,仅有一雀名瞋恨,甘死于圣檀木根须之下。此后,生生世世,世世代代,永追随圣檀而不息。”
我惊奇道:“居然有这么神奇的定位物种,上师带来了么?”
拉则嘉错点头,然后看向我手中快考好的小肉块。
我:“……”
你他妈不早说!
简单吃完一顿后,拉则嘉错摊开随身带着的一卷羊皮,上面描绘着连绵山川,然后他拿着一截炭笔,点了几个地方:“妆,最近的待命驻点离我们这里也有近千米。让你给自己打麻醉剂的程度,你的骨伤应该不是一般的严重,我担心你走不到那个地方。”
“走得到。”女神撑起半个身子,望了一眼羊皮地图,“那个地方是谁在待命?”
“我不认识,但既然是你指派给我的,应该都是你的亲信。”
“亲信是世界上最不可信的东西。”女神手指间把玩着王令,眉眼间的淡漠清绝如霜雪,“到时候再看吧,就算有牛鬼蛇神,你一个活佛,我一个仵官王,我造杀业,你皈超度,倒是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拉则嘉错笑着露出洁白的牙,目光温润:“人生不过数十寒载,今天欺他弱小,来日他强你弱,果报转眼即到,到时后悔已迟。”
“世人于合大地狱消业尽,若得人身,果报为寿命短促。堕此狱者,永处于冥暗中,纵得人身,亦无法得见天日。”女神微勾嘴角,“司掌合大地狱,仵官王者。”
拉则嘉错微笑着叹息:“观此地狱罪人为大火普焰所烧,眼出火泪,彼泪是火,即焚烧其身。”
“如是经无量百千年中业方竟,罪则其众,万物即罚,将焚殆世间!”
拉则嘉错听完这最后一句,再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淡淡的火光照耀在他的饱经岁月的面容上,透骨而出的,仅是死寂,是整个世界都虚无的死寂。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种死寂,是一种至悲哀悼的颜色。
而这番莫约和论道沾边儿的言战后,女神唇边依旧含着淡淡的笑,琥珀瞳仁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清冷绝艳,但我真正看清了她眼底的黑色妖焰,若真蔓延开来,像是整个天地都要为之焚烧殆尽。
当一个人在你面前,总会给你一种感觉。
滴尽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落笔成书意尽的那一刻,就像一个未完的结局,但是必然离去,且永不复所见。这种感觉令人无比惶恐,像是面对千年前快消散的孤魂,你只能眼睁睁看她在你面前羽化飞灰,却连去哪里找都不知道。
我一直以来害怕的,是这种感觉,并不是她的残酷。
是她仿佛要苍老死去,而我正风华正茂的悲凉。
作者有话要说: ①论道之语引自“仵官王传”“火轮车崩”以及《经律》
②雀鸟瞋恨纯属虚构
☆、我杀人你超度
漫漫雪途,天地蓝白衔接,似穷尽一生之长路。
在这路途中,短暂的几个休息之间,我也从拉则嘉错的只字片语了解到雪山中的布局——南迦巴瓦峰以西共有待命据点五处,每个据点共十人,储备资源约有半个月。
而对于女神直接破坏了组团中的救援信号器,原因只有一个——“你联系上救援的那一刻,就是猎手们得知猎物位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