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物语2-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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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朝他举起茶杯:“敬最差的推销员!”
三小时前,这装束奇怪,浑身江湖气的男子披着下午的阳光出现在不停时,我确实以为他是来推销刮胡刀或者金疮药的骗子。
然后他说了我最恨的一句话——我想住店,但我没钱。
那会儿我正监督着纸片儿跟赵公子做大扫除,称职的帮工们已捏紧扫把,就等我一声令下扫人出门。
不过我没有,我看到这家伙的长头发上沾了不少硫磺粉,半张符纸还贴在他的后脑勺上。
“被追杀了?”我从鼻子里笑出声,都千百年时间了,道士们的习惯还是没变,降妖传统工具永远少不了硫磺粉跟各种符纸。
“老板娘好眼神儿啊!”他不尴不尬地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窜到我面前,“那就别浪费这么美的眼神还有我们的缘分,看看我带来的好东西。”说罢,他将背上那个硕大无比的四方背包解下来,从里头取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瓷碗来。
哈,这个妖怪挺好玩的,逃命还不忘做生意。
“卖碗的?”我一挑眉,“我的厨房可不缺碗筷。”
“NONO,我是卖梦的。”他的手指在瓷碗上挨个抚这,又打量打量我,取出一个绿色的碗来,“呐,给老板娘免费试用。”
“卖梦还是卖萌呢,凭这些个小花招是骗不来免费客房的。”我坐到沙发上,瞄一眼那个剔透可爱的瓷碗。
“试试就知道了。麻烦这位兄弟拿杯清水来。”面对手握扫帚,脸戴面具,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人类总是不太像的赵公子,他毫无畏惧,面带微笑,“你也可以试试。”说完,又抬头看向藏在吊灯上的纸片儿,吹了声口哨:“上头的小妖怪,你也来试试嘛。”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哪。
这不冷不热,平平淡淡的四月里,如果多一个山寨吉卜赛人,或许会变得有乐趣些?
于是我放任他在这里胡来,看他把清水倒进碗里,用手指在碗里搅和了一番,接着将指甲轻巧地弹壳水面,几滴清水便端端沾在我以及纸片儿跟赵公子的心口上。
然后,便是开头那样了,我梦见了无望海上的山洞,杀千刀的敖炽当年禁锢我的地方。
“你卖……梦,有意思么?”我放下茶杯,“好梦噩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有意思啊,有需求自然有供应。”他看着手里的茶杯,砸砸嘴巴,又吸了吸鼻子,“好茶,很香。不过给我喝是可惜了。”
我笑笑:“不觉得味道苦了点?”
“苦?”他哈哈一笑,火红的头发下,颇为迷人的琥珀色眼睛半眯起来,“我没有味觉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那确实是可惜了,我说我的茶。”
“啧啧,老板娘说话真不体贴。”他摇摇头,“不过,刚刚的赠品,能让我在不停暂避一下吧?”
“既然你正被人追杀,我收留你,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停里头一堆货真价实的妖怪,最不欢迎的就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道士。
“这个嘛……”他弯腰在他的背包里乱摸了半天,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九龙腾云碗来,“如果能在不停住上几天,这就是您的了。”
我一拍沙发扶手:“你不说你没钱吗?”
“可我没说我没金子啊。”他把金碗放在茶几正中央。
我清清嗓子,忍住把碗抢过来的冲动,瞥了他一眼:“我很为难呀。”
他吃吃一笑:“啊,这金碗好大,好重,好闪!”
我起身:“过来办入住手续!”
他笑嘻嘻朝柜台走去,这时,电视机里刚好播到一条新闻,内容不好,昨夜一场车祸,一辆奔驰跟一辆金杯对撞,奔驰车主是本城最显赫的富豪,梁氏一家的独生子。车祸中的两名伤者正在抢救中,所有记者均被拒绝进入医院采访,具体情况不明。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电视屏幕上,眼神里令人奇怪的交替,直到这则新闻播完才恢复常态。
我的眼神儿确实很好,他的一切变化都被看在眼里。
“认识的?”我头也不抬地问。
“想听八卦不妨直说。”他站在柜台前刷刷地签下他的大名,“树妖老板娘的怪癖,我也有所耳闻,喝茶听故事,生命不息,八卦不止。”
“我接受你的评价。”我扯回单子,瞟了眼他的名字,撇撇嘴,果然怪人配怪名。
他浅浅一笑,指着大门口:“灯笼上那句‘一夕浮生梦’,你写的?”
“不是。但我喜欢这话。”
“可以沟通。”他欢喜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抽回手,幸亏敖炽那厮抱着他的《进化论》在外头修炼,不然醋坛子一翻,不停又要遭殃。
“他们……”我看看靠墙而坐,睡得呼呼有声的赵公子,还有躺在他肩膀上的纸片儿,这两个家伙跟我一起睡着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没事,他们的梦很快会醒的。当放他们一天假吧。”他嘿嘿一笑。
“那谁来替我工作?”
“我呀!我可喜欢做家务的!”他一跃而起,拿起抹布,在手指上转得飞快,光彩照人地朝我挤挤眼,“而且,我最喜欢一边做家务一边跟人聊天了。”
1
临近清明,雨也就多了起来了。
祝英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眼前的满山苍翠,林中小路,迟疑着伸出手去,雨水从沿途的竹叶尖上滴下来,在泛红的掌心里弹跳,自由之极。
“阿福,还有多久才到呀!”她缩回马车,大声问前头驾车的家仆。
“回二小姐,只怕还要佧把时辰才到予景书院呢,下雨,山路难走啊。”家仆大声回她。
雨水打在帘子上,嗒嗒不止,像一个人越来越快的心跳,莫名叫人不安。
她从微薄的行李中翻出一卷用油纸包裹仔细的画卷来,拿衣袖小心拂了拂,搂在怀里。
临走的时候,她什么都没带走,只悄悄带走了它。
大娘说,祝家家风严谨,上下崇俭,身为主子更要以身作则,何况又是去书院求学,如此高洁的地方,更应勤勉克己,身外之物,能少则少。
于是,少到连换洗的衣裳也只有一件。
予景书院的学制是三年,三年不得返家,亲友亦不得探视,说是牢狱也不为过。祝家上下,唯一舍不得她的,大概只有爹了。可是他那么老了,病也越来越重,能做的,只是老眼昏花地看她走出自己的房间。
她上了马车,祝家大宅抛在身后,淹没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里。
差点忘了,祝家马上要办喜事了,城中马太守的公子与祝家大小姐就快结秦晋之好,马家位高权重,能成他家的新媳妇,真是睡着都要笑醒了吧。
大小姐风光待嫁,二小姐孤身离家,喜庆的红灯笼,照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但,她并不太难过。
感谢那个疯癫癫的道士,多亏他跑到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她命带七煞,若不送她离家,祝家上下必遭横死。爹经不起吓唬,更经不起大娘的疾言厉色义正词严,同意将她送到离家甚远的予景书院求学,这主意当然也是大娘建议的,若别人问起你家怎么无端端少个女儿,总不能说是听了道士的话给撵出去了吧,反正有亲戚在予景书院供职,正好把她送过去,扮个男装也并不费事,一来能让祝家避祸,二来她自己也能读书长进,何乐而不为?过些年,等这祸事避过去了,于接她回来便是。
全家上下无人敢反对祝夫人。多年来,她存在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她的夫婿。大家永远赞她明事理,为祝家鞠躬尽瘁。
真是菩萨心么?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就是吧。
雨越下越大,马车的速度却渐渐快了起来,比方才颠簸多了。
“阿福,慢点!”她有些害怕。
阿福没有回应。
突然,外头传来马儿尖锐的嘶鸣,巨大的惯性把她狠狠推到车厢一角,行李杂物乱七八糟撞到她身上——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祝英台从眩晕中醒来,费力地从行李中爬出来,跳下车,透过密集雨水进入她视线的,是一面悬崖不到三心的地方。拉车马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阿福却不见了。
她抚着狂跳的心,上前朝悬崖下探看,深不见底,不寒而栗。她慌忙退回来,环顾悬崖后的世界——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围出一块块墨灰的空间,一棵棵虬枝盘旋,扭曲而生的专利权,跟没吃饱肚子的老妖怪似的,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眼前只有一条窄路,从脚下往林子深处延伸,刚刚她的马车必然是从这条路上来的,祝英台定定神,取了把纸伞出来,背起包袱,将画卷搂在心口前,踩着湿滑的泥路,循着来路小心走下去。
天色越发暗淡,密林里,一双发绿的眼睛忽明忽暗,窥视着那个在雨中孤身而行的人。
2
三天前,祝家。
“阿福,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祝夫人遣退所有婢仆,悠闲地坐在湖心的凉亭前,摇着绢扇,“你欠下的高利贷,我自有办法替你解决。”
阿福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
“要干净利索才是。”祝夫人欣赏着眼前美景,不慌不忙地吩咐。
“回夫人,小的老家就在雾隐县,又是猎户出身,故对雾隐绝壁的地势十分熟悉,那地方,只有有经验识地形的当地猎户能找到进出的道路,普通人就算沿着来路走回,也会迷路。而且,听老辈人说,那里不但地势诡异,凶禽悍兽也多,又有山魅精怪作祟,寻常人是进得出不得。何况,二小姐又只是个孱弱女子。”阿福低声道。
祝夫人摇摇头:“我看,你还是直接让马车往悬崖下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阿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半晌才说:“是,夫人。”
“办得好,还有厚赏。”祝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可若有半点不妥,你的债主要来砍你手脚,我也拦不了。”
“小的必不敢让夫人失望。”阿福连连磕头。
“甚好。下去吧。”祝夫人笑着起身,几只停在假山上的水鸟被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看着那些鸟儿,喃喃,“英台啊,去了,就别回了。”
她慢慢踱步回去,每天也会亲自喂夫君喝药。
床前,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药汤,昏沉沉地问:“青鸾,一定要将英台送那么远吗?就在附近替她寻个安身处不好么?”
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说:“老爷,首长说越远越好。你也不想祝家上下有事。英台也大了,这孩子女红刺绣皆不擅长,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这样下去,谁家肯娶她?如今正好借这机会,去念念圣贤书,只愿三年下来,她能成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寻得一门好亲事。如此,你跟我,还有早去的绣芯妹妹,便可了却最大心愿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温柔如风,甜如蜜糖,能把人灌醉似的。
“有道理……你还是这么周全。”祝老爷叨叨着,握着她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家呀,我自然要事事周全,容不得外人胡来。”她把他苍老的手放在被子里,“睡吧,老爷。”
这双手,也曾修长俊美,健壮有力,揽着她的肩膀,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也曾掌过官印,一呼百应,金银珠宝如水流过。可现在,它们只能微微颤抖着,无力躲在棉被下,一无是处。
她看着他的睡脸,又看了看挂在他床头的,祝家二夫人绣芯的画像,冷冷地笑。
他说过,他很爱很爱绣芯,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他的视线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她了。
可是,她已经许配人家了呀。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劝自己的夫君。
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鼻尖,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便传来绣芯那经商的夫婿,客死他乡的消息。关外的旅店里,人们发现他身中数刀,随身的财物都没了踪影。
当地官府将之作为一桩常见的劫杀案,随便安在几个惯犯的身上,杀头了事。
顺理成章地,他用他的权与钱,让绣芯的夫家人乖乖将新寡的她送到了祝家。
从此,祝家有了两位夫人,她们姐妹情深,相处甚欢,堪比娥皇女英——起码在祝家老爷眼中是这样的。
只可惜,这位绣芯妹妹到底红颜薄命,刚生下女儿英台便撒手西去。祝老爷悲痛欲绝,思念伊人,一夜白头,又不慎染了风寒,原本刚健的身子骨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辞官返乡,不问世事。
这幅绣芯的画像,是她找来最好的画师画的,也是她亲自挂到夫君床头的,她对他说,人没了,魂还在,就让妹妹在画里陪着老爷吧。
他老泪纵横,握着她的手喊贤妻。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直视床头的的画像,心头却冷冷地笑:贱妾,我挂你在此,无非要你日日夜夜睁开眼睛看明白,这个家,到底还是我的!
可惜,那副药还是不够完美,虽然要了大人的命,却没能连小的一起收了,害她今后少不得要多一颗眼中钉。
想到这儿,她舒了口气,对着已经泛黄的画像笑道:“绣芯,你女儿很快便来与你团聚了”
一阵冷风从窗口袭人,画像缓缓摇动,发出无力的哗哗声。
她笑出声,退出房间。
莲步轻摇,兜兜转转,她进了内院,径直往她最牵挂的地方而去。
轻轻推开门,走到屏风的床前,坐下来,一脸温柔,痴痴地看。
一个白发老妇从外头进来,见了她,一惊:“啊,小姐你来了!”
“乳娘,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她嗔怪道,“少爷的药可按时服了?”
“服了服了,我是看着他吃了药,才放心让他睡下的。”老妇上来搀住她,小声说,“别吵到少爷了,咱们出去吧。”
“嗯,最近天气有异,你要特别留心。”她随老妇走出去,坐下来,叹息道:“乳娘,你跟了我多少年?”
“整四十年了。打小姐出世起,我便寸步不离。”老妇给她倒了一杯水。
“四十年了呀。”她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未改,两鬓已飞霜。转回头,她握住老妇的手,“乳娘,我能倚靠的,也只有你了。”
老妇拍着她的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她问:“小姐,你真要将大小姐嫁给马太守的儿子?我听说那马公子曾娶过两任夫人,结果都未得善终,一个病死,一个自缢。”
烛光里,她抬起头,那双眸子依然同从前一般聪慧明亮,她看着老妇忧心忡忡的脸,微笑,“我给她安排的,必是最好的去处。能嫁进马家,好处多多。能与太守家攀上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