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乱:西晋那时的权谋诡计-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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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孩童作此恶作剧,可以视为童心无知,一笑哂之,但此时太子年过二十,并且已为人父。身为皇嗣,忠佞不分睚眦必报,这样的人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杜锡语塞了,他看着眼前这张俊美,但是杂糅了阴冷、残酷、狂妄诸种表情,因而显得扭曲的脸,想起这张脸的主人曾经流誉天下,先帝曾经以此人为豪,说“此儿当兴我家。”
这两人是同一人么?
杜锡再放眼看这东宫。
正殿里,小孩子的玩具、种种奇技淫巧的稀奇玩意散落一地,这是太子为了哄爱妾蒋美人与爱子司马虨开心,而特地买来或者亲手制作的,与此同时,诗书典籍却堆在角落里沾满了灰尘;
后园中,住着一大群出身卑贱的佞人,他们每天陪太子嬉戏,变着法子引导太子荒废时日。耳濡目染中,太子也日渐沾染市侩小人的习气,变得易怒、缺乏自控能力,稍有不称心,就不顾身份地对手下大打出手;太子还时常命令左右宫人驾着车马在宫中奔驰,然后突然割断马鞅,看宫人跌落下马时惊恐的表情,以此为乐;
最不成体统的是,太子命令宫人随从装扮成商人小贩,在东宫内扮菜市场玩。太子的生母谢夫人出身屠夫家庭,太子最喜欢扮演的角色就是屠夫,而且他把聪明才智都用在卖肉上,做生意不用秤称,“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太子还把东宫厨房里的蔬菜、篮子、鸡、面等物,拿到洛阳西园菜市去卖,以此牟利。这种事情一百五十年前的汉灵帝也做过,众所周知,汉灵帝是个昏君。
种种胡作非为,搞得东宫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杜锡看得心寒,他想不明白惠帝何以对太子的行为不闻不问?他也想不明白太子天姿如此优异的佳儿,肩负着江山社稷重托、祖宗厚望,何以自甘堕落到这种田地?
十几年前,杜锡也遇到过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那时他的父亲杜预出镇荆州,总是搜罗奇珍异宝去贿赂洛阳的权贵,杜锡很奇怪,问:“您如今深得皇帝信任,爵至万户侯,洛阳那些人不可能给您再带来什么益处,何必再给他们送礼?”
当时杜预很无奈的回答:“只要他们不陷害我,我就已很满足,哪敢再奢求有益处。”
杜预是个不可多得的全能型人才,他扮演过的社会角色用现在的头衔来标记,可以称之为军事家、政治家、工程师、学者以及文人。除此之外,他还是修身励节的名士,还是个书痴,雅好读《左传》。《晋书》上评论杜预“结交接物,恭而有礼,问无所隐,诲人不倦,敏于事而慎于言”。
杜锡则去其父远矣。杜锡在父亲熏陶下,也是个谦谦君子,但他只学到父亲的前一半本事,最为关键的“敏于事而慎于言”,则明显没有学到,杜预又死得早,无人再来指点杜锡政治上的鬼蜮伎俩。
而且杜锡还是个“老来子”,他的几个兄长都是庶出,直到杜预四十八岁那年,正妻才生下这个嫡子。在古代四十八岁可以算是老年,杜锡后来也只活到四十八岁。“老来子”都是掌中之宝,贤如杜预也未能免俗,所以杜家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杜锡在和煦相爱的家庭中长大,自幼饱受孝礼仁义的渲染,自然不愿意相信世间会有骨肉相残这种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长年生活在阴谋诡计之中,长期受压抑之人的心灵扭曲。
上述原因造成的后果就是:杜锡枉比太子年长八岁,政治上却很不成熟。
太子虽年轻,却身经百战,早已久病成医。太子对于自己的真实处境观若洞火,表面上来看,他是嗣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无比;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一个软禁在洛阳东宫的待罪囚徒,不知哪一天祸从天降,就会死无葬身之所。
这不是杞人忧天。
八年前,也就是元康元年(公元291年),太子十四岁,已到了记事的年龄。他应该记得三月辛卯那天,白昼一切如常,太子太保杨济的脑袋还牢牢长在肩膀上;入夜之后风云突变,后来被进爵为王的东海公司马越脸色铁青的出现在东宫,集结东宫左、右卫率麾下五千精兵,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杨济慌里慌张的出现在东宫殿前,司马越下令关闭宫门,瓮中捉鳖。勇武有力的杨济做了没有意义的困兽之斗,最终受伤被擒。当杨济被拖拽着离开东宫的时候,太子看见他脸上有血、面如死灰。
几个时辰之后,杨济就身首异处了。同一天毙命的还有他的哥哥杨珧、杨骏,以及他们的亲信党羽一千多人,洛阳城血花四处开放。
十四岁的太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夜晚的意义无比重大,八年之后,二十二岁太子回想往事,痛彻心扉,背上全是冷汗。就在那个夜晚,他的人生被彻底篡改了。
太子司马遹五岁时,祖父司马炎一厢情愿地替他编写无比灿烂的命运剧本。按照这个剧本,司马遹将由广陵王、皇太子,循序渐进,最后顺利坐上龙椅御宇天下。可惜司马炎所托非人,由于杨骏的贪权、昏聩,这个剧本演到一半就停滞了。元康元年三月的杀戮之夜,这个剧本被完全抛弃,面目可憎的后母贾皇后接手掌管太子的命运。
长得丑并不可怕,要命的是贾皇后的心计比长相更让人不寒而栗。成年后的太子心中雪亮:若非当时年幼懵懂,自己将不可避免地被推到前台,和贾皇后刺刀见红。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能否胜过贾皇后?太子手心冒汗,完会没有信心。
想想吧,精明练达如卫瓘、德高望重如汝南王、年轻勇猛如楚王,三个不同类型的对手同时陷入贾皇后的连环局一朝殒命。而更恐怖的是,这三人至死都没有认清仇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一个敌手,真是太不幸了。
八年过去了,杨骏、卫瓘、汝南王、楚王等人坟头木拱,尸骨估计也已经腐烂得所剩无几。当今这天下名为姓司马,有一半已经姓贾,若说贾皇后还有什么不满意?恐怕就只有嫌他这个太子晃来晃去,碍着她眼。
太子心知肚明,他们母子之间不可避免会有一场恶战。太子脚下是一条流血的帝途,这是他五岁时就被安排好的宿命。
祖父司马炎的幽灵在他背后隐现,发出声声叹息,不知道是不是表示后悔。
元康九年,武帝的尸骨正在峻阳陵的地宫中腐烂,武帝朝的重臣多数已经死亡,残留的一些老朽也近乎冡中枯骨。晋朝的朝堂已经洗刷一新,武帝时代的痕迹残留无几。
贾皇后肯定是不喜欢武帝时代的,对她而言,那个时代标志着委屈、羞辱,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拿鞭子抽人。横亘在贾皇后面前的最后一个障碍就是太子司马遹,这是武帝的得意之作,也是郁结贾皇后胸口十几年不散的心病。
首先,太子司马遹的出生,就是在提醒贾皇后:你曾经失败过。
那时贾皇后还是东宫太子妃,在自己生下嫡子之前,她严防死守,绝对不允许其他女人为司马衷生儿育女。贾皇后当年在东宫布满眼线,发现有人怀孕就用尽手段将胎儿打掉,甚至不惜亲手杀死孕妇。此等行为曾经引起武帝的震怒,贾皇后差点因此被废黜。
咸宁四年,谢才人突然被武帝招回西宫。对此贾皇后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谢才人年纪大、姿色平常,贾皇后并未将她列为威胁对象。谁曾想谢才人回到西宫不久就生下了司马遹,武帝心思慎细,害怕这皇孙回到东宫遭人毒手,就秘密养在西宫,不仅把贾皇后蒙在鼓里,连司马衷都毫不知情。
司马遹在祖父身边长到三四岁,某日司马衷去朝觐,正逢武帝正在宫里含饴弄儿、享受天伦。
武帝对司马衷说:“我最近很努力,给你添了好几个弟弟,你们兄弟握握手,认识一下。”
武帝在太康年间后宫人数暴涨,儿子数量也暴涨,好几个皇子和司马遹年龄相仿,比如长沙王司马乂只比司马遹大一岁,成都王司马颖就与司马遹同岁,像吴王司马晏、怀帝司马炽等人,比侄子司马遹要小四五年。
听了武帝的话,司马衷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握手,司马遹混在众多叔叔的队列里。孩童的手肉嘟嘟,手感还不错,司马衷一路握下来,将到司马遹,武帝急忙喊停,武帝说:“这是你的儿子。”
司马衷这才知道自己已为人父好多年,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到惊喜。司马衷回东宫一报告,贾皇后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皇孙养在西宫,她鞭长莫及。
贾皇后因此恨死了谢才人。惠帝登基之后,贾皇后将谢才人打入冷宫,不仅不许惠帝与她见面,就连司马遹想看望生母,贾皇后也不允许。算起来,他们母子有近十年没见面了。
由于武帝的宠爱,也因为司马遹是惠帝唯一的儿子,所以司马遹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如此一来火上浇油,严重损害贾皇后的牙眼,此中原因已在第二章中分析过,不再赘述。
因此这近十年来,贾皇后视司马遹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想着拔之而后快。
除患应趁早,以防夜长梦多。贾后全面掌握政权是在元康元年六月,至今已有近九年的时间,贾皇后为何一直隐忍着不动手?
不是贾皇后不忍心,而是老天不配合。贾皇后有苦衷:她始终没能为惠帝生出个儿子来,司马遹是惠帝朝唯一的皇子,废了他,立谁为嗣呢?
说来可怜,这十年来,太子的身家性命一直维系在贾皇后的子宫之上。
二、洛阳街头的艳遇
《晋书·贾后传》里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洛南盗尉部的一个小吏,小吏长得不赖,“端丽美容止”。
盗尉部是晋朝城市内一个基层治安机构,归洛阳令管辖。晋朝的普通百姓除了要按时缴纳税赋、服力役,另外还有一项义务就是“补吏”,所谓“盗尉部小吏”并非正式公务员编制,充其量不过是在盗尉部听使唤、打杂,相当于如今在派出所兼作杂工的城管。
这小吏长得帅,不过长得再帅的城管也还是城管,家穷,地位低下,突然有一天,人们意外发现他有“非常衣服”。这个“非常衣服”不是指奇装异服,它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这衣服很贵,不是城管这种穷小子能买得起的;第二层含义是这些衣服是有身份的人才可以穿的。古代服饰也是礼仪大防,不同出身、不同爵位官职的人穿不同质地、图纹的衣服,穿错了衣服就是“违礼”。
“违礼”分两种,一种是身份高贵的人穿了低贱的衣服,这是“失仪”。如果在居家生活中失仪,问题并不大,但如果在正式场合失仪,轻者被呵斥,重者丢官降爵;
另一种“违礼”,是低贱的人穿了高贵的衣服,这是“僭越”。僭越的后果一般比失仪严重,如果不是亲王,一不小心穿了带龙凤图样的衣服,脑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即使是亲王,那龙的长相、姿态、脚趾的个数,也有严格的规定;在明清两代,穿明黄色的衣服招摇过市,那是要被拖到衙门打板子的。即使是最最普通轻微的僭越行为,也会遭来斥责、笞打、剥衣服的待遇。
晋朝法律对于“僭越”有严格的规定,“庶人不得衣紫绛及绮绣锦缋”。朝廷对于百姓的僭越行为检查得相当严格,武帝常常派人微服出宫,观察风俗。《晋书·良吏传》里描述太康年间担任司隶校尉的变态官员王宏,他派遣从吏在大街上拦截百姓,让他们脱衣检查有没有穿不该穿的,连妇女的内衣也不放过。
人们发现小城管竟然藏有的昂贵的“非常衣服”,都怀疑这些违禁品来路不正,是偷来的。按照那时的司法程序,如果换了别人,下场估计就是拖到盗尉部一顿暴打,然后盗贼认罪、赃物充公,被盗尉部公务员们瓜分掉。小城管比较幸运,盗尉部的片警一看,嗯,是熟人!就给他机会辩解一下。当时周围已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小城管稳定一下心神,向大家讲了一个晋朝版本的“天方夜谭”。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行走,”小城管说,“忽然有个老妪鬼鬼祟祟地对我说,她家里有人得了疾病,巫师占卜说,需要城南的少年相助压压邪,病人才能痊愈。老太婆想请我帮忙去邪,说必有重谢。”
“我看了一下,这个老妪衣着光鲜,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因为一来酬金很高,被她说得心动,二来我也好奇,于是就跟着老妪上了路旁的一辆大车。这车十分华丽,车厢十分宽敞,还设有帷幄。坐了一会儿,老妪让我钻进一个簏箱,车继续行驰大约十多里,经过了六七道门关,然后停下。老妪说,到了。”
“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小城管咽了一下口水,“我从簏箱里爬出来,天呐!满眼全是高大华美的殿堂,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远处云端,还有数不清的楼宇,造得精巧好看。我当时就傻掉了,问这是哪儿?那老妪却不知道去哪儿了,来了一个年轻的侍女,嘿嘿,那侍女可真漂亮!侍女回答说,这是在天宫里。她嘴角含笑,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就领我走进一间大殿,呵,那大殿可真是大!比洛阳令大人的府邸还在大。侍女先带我去洗澡,洗完澡又拿来好多漂亮衣服让我换上,然后拿来许多好吃的东西。那真是美味啊,其中有一大半东西我听都没听说过。”
小城管闭上眼,禁不住回想陶醉一番,周围的听众不停地催他,“然后呢?说下去!”
“然后,我就被领着去见一个妇人。”小城管突然有点失落,“那妇人长得不好看,大概是三十五六左右年纪,身体短小,皮肤是青黑色的,眉毛边上有一连串黑色的疵点,总而言之很丑陋……老妪说她家人有病,那是骗人的,那妇人不仅没病,还……”小城管脸红一下,“精力还很旺盛,我被她留住了几天,共寝欢宴,临走的时候她送给我这些衣物。这就是这些违禁品的由来。”
周围听众相当不满意,认为小城管所述细节不够详细,该渲染之处没有好好渲染,不够黄也不够暴力。他们啧啧连声,呼吁:“详细点!更详细点!”“细节!注重细节才能打动观众!”
只有一个人边听边退,脸红讪笑地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