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乱:西晋那时的权谋诡计-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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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番布置,令宗室与外戚、京师与外镇、中央禁军与各地驻军之间互相制衡,司马炎觉得足以保证新君江山稳固。那么,接下来该替皇孙司马遹做安排了。
望气者禀报广陵那地方有天子气,司马炎于是封司马遹为广陵王,食邑五万户;散骑常侍刘寔博古通今,深有才学,司马炎任命他为广陵王傅。皇帝在此再次重申了态度,表示大晋朝的第三个皇帝的位子,他已经替孙儿预订好了。
既然一切都安排妥当,就应该了无牵挂。那为什么太熙元年四月司马炎到了弥留之际,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呢?
因为司马炎发现,他的百年大计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致命的偏差。
杨骏是司马炎治国蓝图中的关键人物。此人素无才干,也没有名望,以前做过县令之类小官,也做过骁骑将军、镇军将军的从僚,后来依赖女儿的裙带,被封为临晋侯,任命为车骑将军。朝中许多人都轻薄其为人,一向识人知鉴的尚书郭奕与尚书褚都曾上书劝过皇帝,说杨骏这人器量狭小,承担不了社稷重任。
臣僚们不明白,其实司马炎要的就是杨骏平庸无能。试想弱主当朝、宗室强盛,如果启用像霍光、王莽那样声名卓著、手段强硬的权臣辅政,势必会挟持弱主与宗室争权。霍光杀燕王盖主、王莽废黜刘氏诸王,这都是前车之鉴。如果权臣胜了,那么皇帝就不免当傀儡,甚至有可能被迫行禅让,司马氏的江山就是这样偷来的,皇帝不可能不深以为戒;而宗室也是虎狼,如果宗室占了上风,就不免要清君侧。汉代的七国之乱中,吴王楚王就是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借口起兵造反的,幸好他们失败了,否则汉景帝的龙椅肯定是坐不稳的。
因此在司马炎看来,杨骏实在是辅佐新君的最佳人选。首先,他没能力独裁,没能力就不会生异心,就必须搞好与宗室的平衡,而宗室也不会猜忌这个人;
其次,他是司马衷的外公、杨后的父亲,而且杨骏“孤公无子”没有后嗣,即使生了非分之想也没有意义,所以最没可能生异心;
司马炎看重杨骏的第三个原因是他的出身。虽说杨骏这人没有美名,但是弘农杨氏的百年招牌在注重门第的魏晋时代还是很有影响力的。魏晋的高门大族在汉代大多默默无闻,而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在汉末就显赫天下,与汝南袁氏齐名。汝南袁氏的后人袁绍、袁术甚至能够依仗袁氏的声名与门生故吏割据一方,杨氏稍逊,没出这种枭雄,但也因此保全了门户。百年之前,有个杨修稍露头角,可惜站错了队,支持曹植争嗣,被魏武帝曹操砍掉了脑袋。当时曹植的谋士不少,魏武帝单单诛杀杨修,也可见他对弘农杨氏的忌惮。
有虚誉、无实干,这种人最适合和稀泥了。太康九年起,司马炎的身体时好时坏,他就把朝政交给杨骏去打点,自己深居后宫养病去了。
渐渐地,皇帝感觉不对劲。皇帝任命了那么多的侍中,可是到宫中露面的总是只有杨骏一个。皇帝让杨骏打点朝政,并没有说自己一事不问,但杨骏那当仁不让的架势,俨然是一副“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的派头。
司马炎这时已经没有力气出宫转转,不然他会发现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要糟糕。想见皇帝面呈机宜的臣子都被杨骏挡在了宫外,朝中人心惶惶,不知皇帝是死是活。大家私下里把杨骏比作秦末的赵高。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春,杨骏请司马炎下诏夺回繁昌公主。繁昌公主在太康年间下嫁卫瓘的第四个儿子卫宣,杨骏说卫宣好酒,经常嗜酒犯过失。
皇帝让身边的黄门郎去调查,黄门郎回复说杨骏所言属实。皇帝一听,既然属实,那就准奏。
接着,有人上书要求罢免卫瓘,将卫宣交给廷尉治罪,这回皇帝未允许。
不久后,卫瓘声称年老请求逊位。皇帝猛然醒悟,自己被杨骏当棋使了。杨骏表面是对付卫宣,其实意在逼卫瓘退位。
皇帝招来黄门郎大骂一顿,问是不是虚构事实污蔑卫宣,黄门郎抵赖不了,只好认错求饶。皇帝想让卫宣与公主复婚,可是卫宣这时已经忧愤发病而死。皇帝又气又无奈,作为补偿,将卫瓘升做太保的闲职,以菑阳公的身份回家养老。
挤走了卫瓘,杨骏接着就想挤走汝南王。在去年十一月甲申的诏书上,皇帝虽然任命汝南王都督豫州诸军事,但是还保留着“侍中”的职务。皇帝这是要汝南王留在洛阳,可是杨骏却不停的派人催促汝南王出发去许昌。
到了四月初,司马炎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经常陷入昏迷,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聩。有一次他醒过来,身边都是杨骏替换来的新面孔,个个长得那么寒碜,心里那个叫灰心失望,忍不住想骂人。司马炎一向好脾气,因此他调整了一下语句和语速,对杨骏说:“何得便尔!”这话相当于:“你怎能如此妄为!”
杨骏赶紧下跪谢罪,皇帝想接着骂几句,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了。再次醒来,皇帝令中书监华廙起草诏书,召汝南王火速入朝觐见。
这时候,皇帝应该已经明白,他那个貌似憨厚的老丈人靠不住。他只看准了杨骏能力不行,却忽略了另一个问题:越是庸人越是不自量力。志大才疏,这是庸人的一个通病。
其实何必苛求杨骏,司马炎也不过是庸人之质,却做了汉高魏武都未必敢做的事。他的计划漏洞百出,偏偏自以为算无遗漏。
自从下达了召见汝南王的诏书,司马炎就陷入痛苦而漫长的等待。
夕阳日复一日映红天际,汝南王的身影一直未曾出现,渐渐地,司马炎气若游丝。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汝南王根本没有接到诏书,诏书半道就被杨骏截走了。
这边华廙刚将诏书写好,那边杨骏就得到消息,赶过来借阅。按说身为中书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这种大不敬行为,可华廙不是有骨气的人,这家伙一辈子倒霉,早吓破胆啦。
华廙的名字不怎么为后人所知,但他的爷爷华歆名气很大,熟悉三国的人都应该知道。华歆没出仕前和隐士管宁交友,被管宁看不起,割席绝交。后来华歆跟了魏武帝,狠狠地做了几件长脸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领着禁军冲进汉献帝的寝宫,揪出躲藏在夹壁里的伏皇后,交给行刑者缢死。华歆在曹魏做到了司徒、太尉的高位,这位老兄据说治家严谨,即使平时在家里也要求子孙像在朝廷上那样恭敬严肃、合乎礼节。
严格的家庭教养培养出了良好的家风,华家风气声名远扬。百年之后,晋朝的刘寔想娶华家的女子,却遭到家人的激烈反对,弟弟刘智对他说:“华家类贪,必破门户。”刘寔不听,执意要娶,生来出儿子刘夏果然败家。
华廙就出生在这个“类贪”的家庭,按他的门第条件,早就可以做官了,偏偏他倒霉,负责典选官员的是他岳父卢毓,按例不允许举选姻亲,所以他一直到三十五岁还是个处士。后来华廙终于开始做官,从中书通事郎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好容易爬到侍中、南中郎将、都督河北诸军事这些大官了,又得罪了中书监荀勖,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一场贪污案,被罢免。随后华廙居家近十年,教诲子孙,讲诵经典,抽空还养养猪。
有一天司马炎在皇宫凌云台登高望远,看见有一户人家的苜蓿园长势不错,一问原来是华廙家的;后来司马炎出宫,又看到华廙家的猪圈,觉得曾经的大臣混到这份上实在可怜。太康年间有一场大赦,华廙被重新起用,先做城门校尉,再迁左卫将军,最后做到中书监。
大起大落实在不容易,所以华廙一向巴结着掌权的杨氏。杨骏一说借,他立马将诏书递了出去,而杨骏借了之后就再也没还。
杨骏很有耐心地耗着,等待司马炎灯枯油尽。于是就出现了本段开头的那一幕,太熙元年四月己酉,死神终于不耐烦了。
司马炎再次醒来,已经说不出话,眼神空空,等着不可能出现的汝南王。
杨皇后啜泣着,凑近皇帝,问:“陛下如有不讳,是不是由临晋侯辅佐太子?”
这话问得很艺术。皇帝脑子已是一潭死水,没能力去琢磨皇后话里的玄机,他点点头,表示默许。
这个就是货真价实的遗诏。杨皇后赶紧吩咐下去:遗诏已下,宣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即刻拟旨。
华廙无耻起来的样子很有他爷爷当年的神韵,他文思泉涌,句不加点地完成了这份日后杀戮千万人的诏书:
“昔伊望作佐,勋垂不朽;周霍拜命,名冠往代。侍中、车骑将军、行太子太保,领前将军杨骏,经德履吉,鉴识明远,毗翼二宫,忠肃茂著,宜正位上台,拟迹阿衡。其以骏为太尉、太子太傅、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领前将军如故。置参军六人、步兵三千人、骑千人,移止前卫将军珧故府。若止宿殿中宜有翼卫,其差左右卫三部司马各二十人、殿中都尉司马十人给骏,令得持兵仗出入。”
遗诏呈到了司马炎的面前。
如果还有力气行使皇帝的威权,司马炎会诛杀华廙全家,然后指着华廙的头颅问,他传的是谁的旨意?汝南王在哪儿?杨骏不仅要独擅朝权,还要接管天下兵马,居心何在?
可惜啊,他现在只是一个濒死的病人。司马炎做出了病人受刺激后的正常反应,两眼一翻,果断而决然的咽了气。
皇帝驾崩了,皇帝不是病死的,皇帝是气死的。
内庭传出皇后懿旨,说皇帝龙驭上宾,大家举哀吧。
哗啦啦,宫里宫外哭成一片,整个洛阳城都听得到。
杨骏捂住脸,身体剧烈抖动,看不出来他是哭得厉害还是笑得厉害。
第二章 杨 骏
一、面容模糊的晋惠帝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四月己酉,司马炎驾崩的当日,身穿毛边粗麻布丧服的太子司马衷被群臣迎到了正殿。群臣异口同声地表示,国家不能一日无君,所以恳请太子即皇帝位。
按照传统,这种劝进要进行三次,如果有特殊情况,比如即将接替做皇帝的人并非先帝指定的皇嗣,劝进则要进行六次。这种特例在汉朝出现过,汉文帝刘恒被大臣拥立为帝的时候,先向西方向让了三次,又向南方向让了两次,第六次才应允做了皇帝。
司马衷是大行皇帝指定的太子,只需三次即可。前两次劝进,都会被太子婉言谢绝,因为父皇刚刚驾崩,太子哀恸不已,怎么会有闲心考虑自己的名位。但是群臣不会罢休,他们会建议太子以江山社稷为重,在这苦苦哀求之下,最后太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皇帝的尊号。
随后,新皇帝司马衷颁布诏书,宣布大赦,改元为“永熙”,所以后世也称太熙元年为永熙元年。同日,司马衷尊奉皇后杨氏为太后,册立太子妃贾氏为皇后。
此时司马衷已经三十二岁,自从九岁被立为太子,他足足在东宫等了二十三年。此后他将御宇十六年,直到四十八岁的时候离奇暴毙,死后谥号为“惠”。“柔质慈民曰惠”,这是一个明褒实贬的谥号,“慈民”只是托词,“柔质”才是真的,意思是说这个皇帝柔弱无能,始终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历史上只有两个皇帝谥号为“惠”,另一个可怜的傀儡皇帝是汉惠帝刘盈,他一生都畏缩在母亲吕后巨大的阴影之中,未过三十就郁郁而终。
比起汉惠帝,晋惠帝在历史上的口碑更加不堪,他的名言“不食粥,何不食肉糜?”以极端荒诞的形式暴露了当政者不知民间疾苦,千百年来一直令人难忘。晋惠帝被人推测为痴障,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这句傻话。事实上,自古以来当权者说蠢话的例子不胜枚举,他们未必是出于无知,而是出于无耻。
西晋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这一千七百多年间曾出现过二十余种晋朝的断代史书,但完整流传至今的只剩下《晋书》。目前所见最早定性晋惠帝智商的也是这部《晋书》,里面隐讳的评论晋惠帝“厥体斯昧,其情则昏”。《晋书》面世四百年之后,北宋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他也采信了这一说法,说晋惠帝“为人戆呆”。
事实上,晋惠帝的真实面目仍然是一个谜。
《晋书》成书于唐朝贞观年间,距离西晋已有三百年之遥。时间遥远本不是问题,修史在中国古代是一件神圣重大的政治行为,自从先秦时期开始,历朝历代的政府都很注重史料的收集与史书的修缮,并且专门设有太史、秘书监等专业机构来收集整理当代史料、编缮前代史书。作为古代政府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处于半人半神崇高位置的皇帝,其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在案,会专门有一本小册子被称为“起居注”,用来记录皇帝的日常言行。
如果原始资料能够保存下来,那么晋惠帝是否痴呆就一目了然。只可惜这些资料都亡佚了,晋惠帝死后五年,洛阳陷落,随即被匈奴人刘曜一把火烧为平地;晋惠帝死后十一年,西晋灭亡,只有少数臣子侥幸逃到江南,加入苟且偏安的东晋小朝廷。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西晋的史料在它亡国之初就已经残缺不全。
西晋灭亡后的三百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乱世,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乱世。在这三百年里有无数人家破人亡,追根溯源都可以归罪于当年晋惠帝的无能,归罪于那些祸国殃民的晋朝王爷。肯定有无数人痛恨晋惠帝、痛恨司马家儿,可以想象,当时的街头巷尾必定产生了大量关于晋朝皇帝、皇后以及那些争权夺利的王爷们的离奇传说;这些传说有的被时间冲走了,也有的留下只言片语,成为后世难辨真伪的史料;
另外,在这三百年间,以江淮为界,南北各自兴起并湮灭了数十个政权,这数十个政权间不停地爆发战争,并形成南北对峙,前一百年是东晋对峙十六国,后两百年是南朝对峙北朝。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各个政权之间也会对敌国进行攻诘造谣,等到天下再次统一的时候,官方留下的史料,散佚民间的史料,鱼龙混杂,已经难辨真伪。
今人读史会发现两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