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码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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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出了大堂,回到后面的内宅,一进门就被甘戎抱住了。甘戎吊着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铁麟一边抚慰着女儿,一边急切地问:“别哭,先别哭,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甘戎放开父亲,抽抽噎噎地讲述了丢失兰儿的经过。
铁麟只有一子一女。儿子甘瑞,读书不用功,习武不卖力,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一帮纨绔子弟一起吃喝嫖赌,无所事事,让铁麟伤透了脑筋寒透了心。女儿甘戎倒是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就是自幼喜欢舞枪弄棒,骑马射箭,着戎装,扮男相,一副侠女之风。铁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女儿,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他认为女儿才真正继承了先祖马上得天下的优良传统,也真正继承了他报国报民、建功立业的胸怀和抱负。他把女儿看做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依靠,自己的成功与安慰。离家外出,他想念的不是结发的妻子,也不是宠爱的美妾,更不是将来要继承他香火的儿子,而是女儿。一日见不到女儿,他心里就撕撕拉拉地牵挂着。女儿十九岁了,见了他还是亲热得像个小孩子。
铁麟喜欢女儿,因此也便娇惯女儿。女儿在父亲面前毫无顾忌,父亲在女儿面前也放弃了权威。久而久之,女儿的任性和野性便无拘无束地发展起来。
女儿惹了祸,他首先检讨起来自己。他曾答应女儿,到了通州仓场总督衙门后便把她接过来。就是因为忙,还因断乳后的烦躁不安,就把接女儿的事放下了。他没有接女儿,女儿才自己找来了。女儿自己来,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没有危险吗?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后悔无用,当务之急是找兰儿。可是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呢?
铁麟骑着马朝通州知州衙门奔去。这件事,他不愿意让坐粮厅的官员帮忙,虽然他知道一个命令下去,便会有千百个人为他奔走呼号,把通州城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可这是找人,不是剿匪,不该利用职权兴师动众。更何况,这样大的举动也未必能把人找到。丢人寻物这一类的事情,还是地方上的办法多一些,按规矩也应该由地方负责。
令铁麟庆幸的是,那个为非作歹的知州韩克镛已经被免了职,新任知州恰恰是他的朋友夏雨轩。夏雨轩是己丑进士,入翰林院授庶吉士,三年散馆后授检讨,后又授编修。在京期间,铁麟和夏雨轩都是宣南诗社的中坚骨干,经常和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等饱学之士一起唱和诗词,议论天下大事。铁麟参了韩克镛之后,万万没想到顺天府和吏部都一致推荐夏雨轩来任通州知州,这实在是让铁麟大喜过望。早就该来给夏雨轩祝贺,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夏雨轩也是因为忙,还没来得及到仓场总督衙门去拜访铁麟。好在两个人都是过心的朋友,谁也不会计较的。
通州衙门在鼓楼大街的后面,铁麟疾驰而来,远远的便看见衙门门前围满了人。铁麟心里一沉,莫非出了什么事?老百姓怎么把州府衙门包围了?
正文 《漕运码头》 第二章(3)
( 本章字数:2081 更新时间:2008…12…31 15:02:29)
近前下马一看,老百姓只是在远远地围观着。衙门大门口晃动着许多身影,都是官吏和衙役。有的端着盆,有的拎着捅,还有的挥着扫帚刷子,原来他们在用清水泼洒着衙门大门前的台阶,洗刷着门扇和梁柱。百姓们不解其意,轻声猜测着,议论着。突然一个牵着马,穿着锦鸡补服,戴着珊瑚顶戴的二品大员过来,人们都诚惶诚恐地让开了一条路。吏胥衙役们见了,忙过来跪拜行礼,接过马缰。
新任知州夏雨轩也是一身短打扮,拎着水桶泼洒着,干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见了穿着官服的铁麟,慌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铁麟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夏雨轩只好拱一拱手,惶恐地说:“不知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失礼。”
铁麟急忙说:“改日再为你道贺,今日是有私事相求,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夏雨轩见铁麟满脸焦灼,知道出了严重的事,忙领他朝衙门大门里走去。
见了夏雨轩,铁麟突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一边朝衙门里走,一边好奇地问:“你新官上任,怎么不拜阙公座,倒先洒扫庭衙起来了?”
夏雨轩说:“别的地方卑职不了解,通州这个衙门是最清楚不过的。老百姓管这个地方叫大粪坑,臭不可闻,大人说卑职能不先清扫一下门户吗?”
铁麟浅浅地笑了笑:“你这是在告诉老百姓,此衙门非彼衙门,夏知州非韩知州是也。”
夏雨轩说:“大人说的极是,卑职以为,除旧布新是表,取信于民是实。为民父母,先要自身树立榜样,取得民心,方能争得敬重。”
铁麟:“夏知州雄心大志,堪令本官钦佩,今日不是时候,改日一定促膝长谈。”
夏雨轩问:“大人急急到此,怕有什么大事吧?”
铁麟说:“进去再说。”
由于是老朋友,也由于夏雨轩还没有正式拜印,所以两个人便没有进州府大堂,径直朝西花厅走去。
夏雨轩把铁麟让进西花厅,唤人送上茶水,还没容铁麟开口,夏雨轩便深深地向他作了一个长揖,歉疚地说:“卑职来了三天了,也没有顾上去拜见大人,倒是劳驾大人您先到这小衙门里来了,实在是罪过,望大人见谅。卑职知道,卑职的这个小小的位子是大人极力举荐的。大恩不言谢,请受卑职一拜吧。”
夏雨轩说着,屈身弓腿,就要跪下。
铁麟一把将夏雨轩拉住了,急着说:“慢,你这句话我就有点儿不懂了。你当上通州知州,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雨轩说:“大人就不要谦虚了,我在京城关系最亲密的就是大人您了,更何况前任知州又是大人您给参掉的。翰林院的同寅都说,铁大人登上了漕运码头的大光楼,夏雨轩也是紧步后尘啊。都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大人您提携着行吗?”
铁麟严肃地说:“我说夏先生,既然你认为在京城跟我关系最密切,定是把我看做是朋友了。朋友们谈话,咱先免了官场上那套客气吧,也别‘大人’‘卑职’的了,像咱在宣南诗社那样,你还叫我铁兄,我还叫你雨轩吧。”
夏雨轩急忙说:“不不不,这哪儿行呀?也太没规矩了。在宣南诗社,那是龚自珍放浪形骸,所以才文人无形,没大没小。”
铁麟笑了笑说:“放浪形骸有什么不好,活得洒脱一点儿嘛。文人原本就该无形嘛,看来你这个人也活得太拘谨了。好了,我先把话说明白,当着外人的时候,咱讲究官场上的规矩,分尊卑长幼上下级;在家或者三五知己相聚的时候,咱依然是没大没小,平等相待,如何?”
夏雨轩红着脸说:“那卑职……不,雨轩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铁麟说:“既然咱现在是以朋友相待,我就跟你说过心的话。什么叫朋友,相知相交嘛。你这个知州可不是我举荐的。不错,以前那个混账知州是我参的本,可那本也不是直接参给皇上的,是向顺天府和吏部参的。我后来听说,就是我不参他那一本,吏部也准备把他拿下来了。他的劣迹太多,连皇上听说后都发雷霆之怒了。明白了吧?”
夏雨轩沉吟着说:“那您说,是谁举荐的我呢?”
正文 《漕运码头》 第二章(4)
( 本章字数:2105 更新时间:2008…12…31 15:02:33)
铁麟说:“要我说,你别在这上面花心思了。让你当知州,说明你有这个能力。要谢就谢皇恩,要报就报国报民。你是正途老虎班上来的,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干你的吧,别想那么多。好了,你的事就此为止,我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夏雨轩突然醒悟过来:“大人怕是有什么急事吧?”
铁麟说:“确有一件急事,很急很急的事。工部有位笔帖式惠征你知道吧?”
夏雨轩说:“知道,当然知道,在您府上就见过嘛,您跟他不是好朋友吗?出了什么事?”
铁麟说:“他倒没出事,是他女儿出事了。他有个女儿叫兰儿,跟着甘戎这丫头到通州来,甘戎做事太毛躁,把她弄丢了。”
夏雨轩紧张起来:“弄丢了?在哪儿丢的?”
铁麟说:“就在你夏知州的地盘上,今天头晌看祭仓神的庙会……”接着,铁麟将甘戎丢失兰儿的过程说了一遍。
夏雨轩沉吟起来:“看来这事有点儿麻烦了。”
铁麟说:“我知道,你还没有正式接印上任,就算升了堂也要日理千机。这事是有点儿难为你了,可是你知道,我不愿意让坐粮厅的那些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愿意让他们插手寻找孩子……”
夏雨轩点了点头:“大人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是为这件事为难,为难也得办,这是我分内的事。不要说您铁大人,就是平民百姓到我这儿来报案,我也要尽全力查找的。我是说,这件事恐怕有点儿复杂,怎么您刚一上任,就出了这样的事呢?这里面是不是……”
铁麟说:“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夏雨轩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铁麟问:“那他们图的是什么呢?”
夏雨轩说:“果真如此,他们的目的就很明朗了,图的就是让您无心处理漕运码头上的事,他们好继续一手遮天。”
铁麟深深地点了点头,思索着。
夏雨轩说:“大人,您放心,这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不,不能等上任,我马上就要办理此案。”
铁麟意味深长地嘱咐说:“一定要注意是谁在后面伸出了黑手。”
夏雨轩点了点头。
铁麟起身告辞了,临别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举行拜印仪式?”
夏雨轩说:“定的是明日。”
铁麟问:“有宾客参加吗?”
夏雨轩说:“原来下面定的是向仓场总督衙门、坐粮厅衙门、通州卫绿营、东路亭衙门发请柬,被我拦下来。等我上了任以后,再去登门拜访吧。”
铁麟高兴地说:“好,你这事做得有操守,等你上了任,咱单独喝两杯,我怎么也得为你庆贺一下呀。”
夏雨轩说:“等把孩子找到了,我请客,我还想给您介绍几位通州地面上的朋友呢。”
铁麟出了州府衙门,上了马,夏雨轩便急匆匆地回到西花厅,找来金汝林,将刚才铁麟托办的事告诉了他。
金汝林是夏雨轩聘请的刑名师爷,湖北江夏人,三十多岁,一表人才又精明强干。他自幼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本来可以通过科考蟾宫折桂,登上仕途,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遗憾的是,由于他出身不清白,所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大清朝规定,凡娼、优、隶、卒及佣人、杂役、轿夫、媒婆、剃头修脚等贱业均属“家世不清”。这些人家只有三代没有这类的从业人员才算清白。金汝林的父亲是著名的汉剧老生,红遍了两江三镇。金汝林就是有天大的才学也不能登考场的大门的。
金汝林十八岁那年,决心雪洗自己家世的耻辱,从他这一代起改换门庭,以便给他的孙子或曾孙争得一个家世清白的名声。什么是家世清白?当官固然算,务农也算。可是他当官走不得正途,种田又无田无技无力气。想来想去,他只好围着官场的边缘上转。不求转出个功名产业,只求转出个清白出身。
正文 《漕运码头》 第二章(5)
( 本章字数:2239 更新时间:2008…12…31 15:02:39)
他来到北京就一头扎进了漕运码头,先是在码头上当书手,后来升到坐粮厅漕科经承,再后来成了稿门的书办。他在漕运码头上一干就是八年,成了码头通。由于他的精明和好人缘,后来被聘到一家粮行当掌柜,没干多久,就被三河县知县余介亭看上了,聘他当钱谷师爷,这时候,他才算正式走进了官场。在三河县干了四年,余介亭升任沧州知州。原本是想让他一起到沧州赴任的,可是他不想去。他不愿意离开京畿天子脚下,更不愿意离开运河漕运码头。他在这里熟,人熟地熟无价宝。更主要的是,他是在这里发下誓愿要改换门庭的。他得在这里扎根,给子孙后代扎下一条又深又粗又清白的根子,以便让后代根深叶茂,兴旺繁华。
金汝林离开余介亭之后,通州知州韩克镛想聘用他做钱谷师爷。金汝林是这块地面上的虫,早就听说过韩克镛的为官之道,不想跟他一起蹚浑水,便婉言谢绝了。
金汝林又回到了仓场上,在大运西仓做一名书办。不招风不惹眼,过起了自得其乐的日子。还没干到一年,夏雨轩便找上了门。他跟夏雨轩是老朋友,老朋友请他出山,他自然无话可说了。
金汝林听夏雨轩介绍了兰儿丢失的过程,便说:“东翁说这是坐粮厅给铁麟大人的一个下马威,我看未必。怎么说呢?因为甘戎带着兰儿到通州来玩,恐怕没有什么外人会知道。知道了也未必来得及设计这么一套完整的劫人计谋。我看倒是像一个偶然事件。果真如东翁所说,那坐粮厅也真是太厉害了,那必须在铁大人的府上或东裱褙胡同的仓场总督衙门有内线才行。”
夏雨轩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金汝林说:“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到,把劫犯抓到。出水才见两腿泥,抓到劫犯也许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夏雨轩问:“有什么办法吗?”
金汝林说:“现在您是知州,按照通常的做法是给典史下令,限期破案。但是您刚来,三班六房的班底都是韩克镛留下来的。韩克镛无疑是个贪官恶官,他们的屁股也不干净。要把这些人变成供东翁驱使的衙役,恐怕也需要一些手段,更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东翁不必着急,印把子在您手里,没权的斗不过有权的,他们再耍手段,也不敢公开抗拒您。可就是怕他们背后下圈儿弄套儿。”
夏雨轩一听紧张起来:“那你说该怎么办?”
金汝林说:“您公开下令办案,他们办好了您就奖,办不好您就罚,奖惩严明。这是治理他们,边治理边使用,可也别实指望他们。我在通州这个地面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