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令-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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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个薛妈正是在成都被母亲“掐死”的女仆。
晚餐很丰盛,不乏上海特色。一笼热气腾腾的南翔小笼包,一碗红绿相间的蒸拌冷面,加上糟田螺、油氽排骨年糕、百果馅酒酿圆子,一下子勾起了简晗的食欲。特别是醉蟹,是她最喜欢吃的一道菜肴。这种用陈年花雕腌制的蟹,因酒醉而死,其肌肉放松,酒味完全渗透到肉中,当你慢慢打开蟹壳时,酒香四溢,鲜味扑鼻,能让你的视觉、味觉顿时被美酒蟹馐彻底俘虏。
简晗的味觉的确被俘虏了,但她的视觉和听觉却不在眼前的美食上。准确的说,她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瞟着给她上菜的薛妈,耳朵则听见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很轻微的“咔”的一下,从餐厅门外传来的。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么细小的声音,但简晗的听觉非常敏感,这是驳壳枪打开保险的声音,她熟悉。叔叔就有一把驳壳枪,山西军人工艺实习厂制造,11。43毫米口径,民国十七年量产,称为一七式,枪身右侧刻有生产年度,叔叔的那把是“民国拾捌年晋造”,左侧刻有“壹柒式”字样,均为篆书。
简晗知道,吴宅有人在试探她的反应。
吴瘦镛的家是个很敏感的区域,任何进入他家的人都应该引起怀疑,这是叔叔告诉她的。简晗不关心吴是什么身份,她只关心实施报仇的每个步骤每个细节,她想尽量让它完美,无疵无瑕。所以对付这种试探应该一万个小心,她不想在进入吴宅的第一天就露出马脚。
试探是这样的:对枪械的熟悉度决定你听见保险打开时的反应。如果你熟悉枪械,对这种危及自己生命的声音必然有所反应;反之,则无动于衷。简晗想,干这事的大概是吴宅的保镖们,他们想试探她是否是潜入吴宅的职业杀手。
简晗对试探早有准备,来之前叔叔反复告诫过她,所以即使听出来,她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会因此惊慌失措,或有什么过激的“神经反射”动作。
她尽力不去想驳壳枪。
她没有认错薛妈,这个30多岁的女人就是成都那个女仆。简晗还记得她的名字,薛乃群,四川新津县人。当年父母带着她和弟弟在成都定居时她是第一个来应聘当仆人的。她长相纯朴,性格温和,又做一手好菜,当即就被父母收下了,尤其母亲,特别喜欢她。在简晗的记忆里,薛妈的性格柔和如柳,说话总是低声细语的,她有一双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白白的皮肤,胖胖的身子,尖尖的手指,以及带着4个浅浅酒窝的手背,无处不透着让你无法抗拒的温暖。当然,她臀部的肥腴也是特别显眼的,母亲经常用四川土话说薛妈的臀部“箩篼好大哦”,引得她和弟弟一阵大笑。那时父母工作忙,白天不在家,所以简晗和弟弟有更多的时间跟薛妈在一起。简晗记得薛妈经常给他们唱四川当地的一个歌谣,她悦耳的嗓音至今仍在简晗耳边萦绕:“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说闲话。”念这段歌谣的时候,手指还要做相应的动作:先将双手大拇指、中指、无名指撮在一起,各形成一个圈,然后将右手食指穿入左手圈内,将左手小指穿入右手圈内,左的食指与右手小指迭在一起。右手食指代表王婆婆,左手大拇指、中指、无名指代表三个观音,右手大指、中指、无名指代表三匹马,左手食指和右手小指代表两个童儿,左手小指代表幺姑,边唱边扣相关的指头。简晗记得弟弟每次都比她做得好,她太笨了,经常被薛妈点脑门,说她是“木脑壳”。一年后,父亲突然病逝,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样。首先,经济上没父亲在时那么富裕了,母亲在一家报社当打字员,工资很低,家里经常入不敷出。再有,母亲的性格变化很大,经常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不像以前那么乐观豁达,父亲的去世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此时,女仆在家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了,家里没多余的钱再请她,母亲有了辞退她的念头,可是简晗和弟弟不舍得,抱着薛妈的大腿,哭着喊着就是不让她走,薛妈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攥着双拳抹眼泪。母亲一看这情景,无奈,只好留下薛妈,再说简晗和弟弟在家也没人照看。此后,薛妈经常带着他们姐弟俩到提督街菜市捡别人丢下的菜叶子,日子过得相当艰辛,即便这样,薛妈还是经常跟他们玩“王婆婆,在卖茶”,逗他们开心。这一幕在简晗的少女时代留下了浓浓的一笔回忆,一辈子都不能抹去。后来母亲开始跟一个中年男人交往,简晗仅见过那个男人一次,是母亲带回来的,他站在门口没有进门,看到简晗盯着他,他脖子猛地左右一摆,吓了简晗一跳。他大约40多岁的样子,中等个儿,头发梳得溜光,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穿着黑色的风衣,一双锃亮的皮鞋,加上他不太平整的脸,像薛妈晾在竹竿上湿漉漉的暗花内裤,简晗一点也不喜欢。后来简晗得知,他是母亲所在报社的社长,浙江人,刚刚离婚。给简晗留下比较深的印象是半夜家门口传来的汽车刹车声,高跟鞋不规则的咯咯声,然后是母亲推门进来,带来满屋的酒气,那个男人再也没跨进门过,每次都是把母亲送到门口就开车走了。简晗清楚地记得,此时的母亲多半已经酩酊大醉,接着厕所里便传来母亲一声比一声高的呕吐声。此时,薛妈就会马上起床,给简晗和弟弟掖好被角,然后给母亲倒一杯开水,接着就不断地埋怨母亲:“不能喝你就别喝!不能喝你就别喝!看你吐的。”母亲也不搭理她,还是一个劲儿痛苦万分地干呕。简晗恨死了那个社长,在她看来,那个男人一定不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让一个女人喝这么多酒的。可是母亲为什么非要喝那么多酒呢?简晗一点也不明白。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谁知道,家里出了大事——母亲失手把薛妈掐死了。简晗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母亲会下那么狠的手掐死薛妈,再说,母亲和薛妈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她没有理由掐死薛妈呀!简晗哭,弟弟也哭,对着匆匆赶来的叔叔哭,但无济于事,谁也不会理会两个小孩子的申诉。法院判了母亲死刑。
母亲死了,薛妈死了,那个该死的社长再也不开着汽车来找母亲了……
叔叔那时候正好在日本做生意,他决定把简晗送到东瀛读书,而弟弟由于年龄小,则被在重庆的外婆接走了。简晗不愿意,弟弟也不愿意,他们根本不想分开,他们同时开始攻击叔叔,踢他,咬他,掐他,抓他,但叔叔无动于衷。小孩子是不能决定自己前途的,必须由大人给他们掌舵,他们无能为力。半个月后,不可避免的分手来临了,姐弟俩紧紧抱在一起,整整一天,死死不愿分开……
想到这里,简晗不经意偷偷瞥了一眼薛妈,她发现薛妈正用一种奇怪的眼光死死盯着她,好像认出她来一样。简晗稳稳神,想,薛妈你别盯了!再盯也没用。
高桥润一是日本最好的整容大师。两年前,他通过口腔截除了简晗过高的颧骨,磨去了过大的下颌角,又通过同一切口将咬肌从下颌骨上剥离开。他还在她的鼻孔缘内切口,切除部分鼻翼软骨和耳软骨,切削成形后,缝在穹窿的顶部,抬高了她的鼻尖,然后把一种高分子聚合物材料膨体充塞进去。最后高桥先生将她的唇部切出一个切口,将唇周组织推至唇部,使它看上去更加丰满。这种手术对于医生的手法和审美等专业素质要求非常高,失败后会留有疤痕,个别人甚至会出现疤痕挛缩等不良反应。但简晗没有,她的整容手术非常成功。
我面目全非,谁也无法认出过去的我,谁也不会辨认出我的真实年龄。
薛妈看到的只能是简晗的眼睛,那是她在成都见过的,也是再高明的整容术也无法改变的。但这又怎样?让简晗不解的是,薛妈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见警察把她的尸首抬进了殓车,难道那个尸首不是她?
简晗心乱如麻,她既感到亲切又感到恐惧。亲切的是,薛妈让她想起难忘的少女时代,想起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的弟弟,想起让她快乐的手指游戏。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恐惧的是,薛妈有可能是吴瘦镛的帮凶,他们共同害死了母亲。这是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套在她心上,像一根麻绳,越缠越紧。简晗咬了咬牙想,王婆婆爱卖茶不卖茶,那已经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不能再回味了,它不代表甜蜜,而是梦魇,这个梦魇演化成一对谋害母亲的狗男女:吴瘦镛和薛妈。吴瘦镛就是当时在成都跟她母亲交往的那个混蛋社长,他根本没离婚,而是跑到上海安居乐业来了,这里不但有他的原配吴太太,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吴妏秋和吴妏夕。
一个仇人变成了两个,既然如此,一个一个整,谁都跑不了。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感觉整个吴宅都被笑声胀满了。
薛妈说:“是李太太、冯太太、古太太她们来了,打麻将的。”
“吴太太真有雅兴啊!”简晗心不在焉地说,起身准备让薛妈带自己到睡房去,突然她想起还没见到她的两个学生呢!她问薛妈:“妏秋和妏夕呢?”
“看电影去了。”
“看电影?”
“是啊!这姐俩可喜欢看电影了,有什么新片子上映,她们姐俩非去不可。尤其美国电影,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这年月晚上出去多危险啊!可她俩就是不听,脾气太倔了。”
“吴太太能放心她们吗?”
“就是不放心啊!为这事不知吵了多少回,倒不怕什么小赤佬小瘪三缠着她们,怕的是拆白党,那才厉害!”
“什么拆白党?”简晗边问边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就是专门骗财骗色的小青年,个个眉清目秀伶牙俐齿,会讨女人欢心的。”
“妏秋和妏夕才多大?拆白党恐怕不会以她们为目标吧?”
“多大?你看到那两个小丫头就知道了……”薛妈端起菜盘准备向外走,“再说,拆白党可不管你多大,只要需要,他们就会缠上你。吴太太为这事很光火的,”薛妈现在的上海腔很浓,“吴先生又宠她们,谁劝都不听。唉!拆白党都算好的了,你说这世道,看着没事,没准一会儿就是枪啊炮的,老吓人的。”
门外又传来“咔”的一声,这次声音比刚才大,大概以为第一次简晗没听到。这时,简晗和薛妈已经走到门口,差一步就从餐厅出来了,简晗提高嗓门说:“唉呀!吴先生还放心她们到电影院去?干脆我们去找她们回来得了,太危险了!”
“不用找,”薛妈说,“黎哥暗中跟着她们呢,没事的。9点电影散场她们就会回来的。”
“黎哥是谁?”
“就是这里的保镖队长,枪法可准了。”
薛妈这句话不知是威胁她还是试探她,总之简晗觉得整个吴宅都洋溢着一股不信任的气味。这个很正常,如果信任,倒该让简晗提高警惕了。不信任意味着不了解,了解了还试探什么,直接开枪把简晗毙掉比什么都省事,何必躲在门口玩什么驳壳枪。想到这里,简晗心里踏实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暗杀计划还没有暴露任何蛛丝马迹,可也是,谁会知道呢?除了她和叔叔,这个世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正在无限接近目标,我开始兴奋了!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后,简晗迅速朝两边观察了一下,一个人影都没有,估计外面的人听到她们要从餐厅出来早已经隐蔽起来。简晗松了一口气,心里升腾着一种隐隐的胜利感,滋润着她,弄得她全身痒痒的。
其实,吴宅餐厅外面——走廊、窗口、过堂、屏风——各个角度都有一把驳壳枪悄悄对准了她,起码10支。如果试探时她一旦有激烈反应,每支驳壳枪压满的20发子弹便倾泻而出,瞬间把她打成筛子。
半个小时后,一个“PINHEAD”(品海)牌空烟盒被送到一个男人的办公室桌上。
这是每个上海烟民耳熟能详的香烟品牌。1889年,自美国人菲里斯克带着第一包“品海”卷烟到上海试销,到如今其广告宣传早已日臻完善,现在每盒香烟都附有一张说明书,一面印中文,另一面为英文,上书“如有人将品海香烟空盒数至五十个寄往公司或亲自送到上海晋隆洋行者,以此画图一本回赠,也堪玩目也。”这里说的图画本指的是品海香烟小册子,文图对照,色彩绚丽,多为高领窄袖的现代淑女图,由我国第一代广告画家周慕桥绘制。有竹枝词当时赞道:“娇娆故作领头高,纽扣重重掩不牢,但诩盘来花异样,香腮掩却露樱桃。”
但男人对淑女图没兴趣,他抽出说明书,把它放进面前装有液体的水盆。几分钟后,说明书上的文字逐渐消褪,而另外的文字则显露出来:
简晗(音),女,约25岁,家庭教师,自称师从船山泽人学习西洋油画,乘“姬路丸”邮轮抵沪,随身携带棕色皮箱一个,住吴宅一楼第二个房间。
男人将湿沓沓的说明书丢在一边,身子向后一靠,陷进了沙发。他大约45岁,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鼻梁高挺,体格健硕,雪白的衬衣扎在黑色西裤里面,精神抖擞的样子,加上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头发,显得人特别干净,尤其发际处,刮得黑白分明,这样的男人很容易引起女人的关注。这个患有洁癖的男人左腿是条义肢,因为他的腿在一次行动中被枪击中,只能截肢。义肢型号大概不对,很影响他走路姿势,使他看上去跟瘸子没什么区别,所以为了保持应有的尊荣,他一般采取坐姿,很少走动,尽量不暴露他的身体缺陷。其实他没必要这样,对面一个年约23岁的女子正深情地望着他,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从震旦大学来到他身边,从第一天起,就一直深情地望着他。
“任何进入吴宅的外来人都是杀手。”他自言自语道。
“也许。”女人说,带着浓烈的川东口音。
“人的简历就像人的脸,全是假的。在目前这个非常时期,我们应该怀疑一切企图接近吴瘦镛的人。他是我们钓了很长时间的大鱼,不能便宜别人。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