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令-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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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标。那个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戴着深度眼镜,坐在囚室最里面,正望着屋顶的蜘蛛网发呆。她的皮肤非常白皙,鹅蛋型的脸庞柔和迷人,只是嘴唇稍微厚了点。简晗认出来,那个女人叫胡斯枚,是个作家,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简晗看过她的照片,并读过有关她的一篇报道。报道说,胡斯枚17岁的时候就跟一个男人同居了,后来她又爱上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作家,跟老作家学习写作。有爱就有角,而三个角不太容易彼此谅解,彼此谦让,或彼此融合。两个男人最终走到一起,举枪为她决斗。至于两个男人哪个死哪个活,她在被杂志记者采访的时候没说,那已经不重要,因为她又爱上了一个诗人。后来诗人被日本飞机炸死了,这激怒了她,她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抗日大军中。整个淞沪会战期间,她都在第一线活动,抬伤员,送弹药,俨然一个英勇的国军女兵。
简晗来到胡斯枚身边,坐下,说:“我看过你的书《迷失的阿拉伯骆驼》。”
胡斯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回答说:“遥远的往事,不想再提它。”
简晗显得有点兴奋,她第一次离一个作家这么近。她问:“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写作吗?”
“不会了。”
“投笔从戎?可是那时候没有战争了。”
胡斯枚转过头,盯着简晗,说:“小妹,你太年轻了,还活在梦里呢!你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先管好现在再说吧!”胡斯枚的语气有点悲观,也有点不耐烦。
简晗毕竟年轻,不知道进入龙华监狱意味着什么,她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她说:“坚强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作家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你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精神和酒精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这是我在一本外国小说上看到的。”
胡斯枚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应该写在墓碑上,或者明天你再跟我说。”
简晗讨了个没趣,回到薛妈身边。薛妈小声对她说:“知道监狱的狱字是什么意思吗?”
简晗摇摇头。
“两只狗站在两边把守着中间一个说话的人。所以‘狱’跟说话有关,所谓祸从口出就是这个意思。”
简晗怏怏地靠在一边,不再说话。她的内心是怨恨薛妈的,她从未有过的监狱生活,全系薛妈所赐,但她又不好当着薛妈的面表达自己的情绪。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唯一要做的就是镇静,或装作若无其事,就像刚才找胡斯枚聊文学一样。她何尝想在这间又臭又黑的屋子里谈什么作家的责任?她恨不得马上出去,立刻就走。从吴瘦镛递给她的眼神看,入监是暂时的,是安全的,他会帮她澄清一切,这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第一次感觉眼神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可以让她临危不惧。但是回想刚才吴宅的情景,简晗就不那么乐观了,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恐怕连吴瘦镛都泥菩萨过河,毕竟在他家发生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尤其钱白胤的出现,更把局面搅和得乱七八糟,换谁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狗咬狗去吧!这跟她没关系。有关系的是,失去吴瘦镛的“保护”,她怎么从这里出去?现在还不知道刘晓鸥知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若得到消息,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她,但是监狱戒备森严,怎么营救?无法营救,比登天还难。简晗实在想不出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心里空荡荡的,空得没底。这种感觉让她恐惧,好像从高楼坠下,谁也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是生命的瞬间崩裂,还是有深深的大海让她转危为安?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另外,她还自私地期盼着薛妈逢凶化吉,让眼前发生的一切归为一场误会,因为薛妈有她母亲的一切秘密,她不想让薛妈把秘密带走。
傍晚,囚室里渐渐黑下来,角落里有人小声唱起了歌:
人有父母,欢聚一堂。
我有父母,各处一方。
人有丈夫,温满香房。
我有丈夫,同梦异床。
衣不蔽体好凄凉,
餐不足饱更悲伤。
地狱——天堂……
歌者嗓音嘶哑,粗糙,但哀怨缥缈,婉转缭绕,如艾叶飘动。它从黑黑的角落开始蔓延,直到塞满整个囚室,把简晗挤在冰冷的墙上。简晗不知道这是谁作的曲,但是要提到许如辉这个最著名的电影插曲音乐家,她一定知道。整个30年代,电影“无歌不欢”,几乎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一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歌”,20多岁的许如辉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简晗应该听过他的《永别了我的弟弟》《阁楼上的小姐》《卖油条》《摩登女郎》等作品,每首歌曲都在上海电台热播过,颇受大众青睐,引得上海市民竞相点播,反复传唱。这首回荡在囚室的《囚歌》是许如辉为一部电影作的插曲,电影夭折后,歌词却流传下来,只不过没有曲调,于是很多人为它作曲,所以这首《囚歌》的版本很多,歌词也根据歌者性别随心所欲修改,比如把原词中的“妻子”改成“丈夫”。
歌声渐渐弱了下去,突然,外面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子声,异常刺耳,角落里有人说:“该开饭了。”
唱歌的那个女人哑着嗓子说:“不!是枪毙人。”
简晗顿时紧张起来。
远处有铁门“眶啷哐啷”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脚镣声,哗啦,哗啦,由远而近。简晗和薛妈还有另外4个女犯一下子扑在窗口,脑袋贴着铁条,使劲向外张望。只有胡斯枚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脚镣声越来越近,好像要拼命划破夜幕。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瘦长的死囚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在她们眼帘,他约摸30岁的样子,身体羸弱,似乎拖不动脚镣,每走一步上身都要向前倾一下。有两个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日本军官和一个翻译背着手拖在最后。相信其它女囚室的犯人也都把脸贴着铁窗,她们一声不坑,默默地盯着这个马上走向死亡的男人。
死囚每走到一间囚室,就停下来盯着贴在窗口上的每一张脸,然后不住点头,似乎在无声地向所有的女性告别。
唱歌的女犯叹气说:“唉!装了一年疯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
简晗不禁问道:“你认识他?”在窗口,她看见唱歌的女犯大概40多岁的样子,脸很浮肿,显得眼睛特别小,头发已经花白。
“上个月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陪杀场,也在这里经过,那时候他多乐观啊!唱唱跳跳的,没想到……”
“陪杀场是什么?”
“就是把你拉上刑场,枪毙,”旁边一个女犯喘了口气说,“是假枪毙,跟其它死囚并排站一起,逼你在最后时刻招供。换我胆子早吓破了,我宁愿真赏给我一颗子弹,那样多痛快!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这时,死囚走到2号囚室,通过外面微弱的灯光,简晗这才发现他的头部与腿部伤痕累累,鲜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服一缕一缕粘在身上。他停下来的时间似乎很长,久久盯着简晗她们。简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决与渴望,略微带着一点战栗,似乎想告诉人们,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简晗第一次面对一双濒临死亡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她垂下头,再也不敢看他。突然,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瑟瑟抖动,越抖越快。她回过头,是薛妈,她全身不停颤抖,眼里浸满泪水,两只手死死抓住铁窗,好像要给那个死囚一点生存下去的力量。死囚看见薛妈,睁大眼睛,朝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拖着脚镣,继续朝前走去了。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
突然,死囚开始大声唱起歌来,他的嗓音高亢而悠长,伴随着铮铮的脚镣声,如金石撞击,掷地有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铿锵有力,如千年苍松盘根错节,沉稳而悠扬,比刚才听到的《囚歌》强过百倍。简晗没听过这首歌曲,她不知道这是法国人欧仁·鲍狄埃作词,1920年瞿秋白翻译,后萧三在莫斯科根据俄文又一次转译,由陈乔年配曲的《国际歌》。
唱《囚歌》的女犯说:“是个共产党。”
“你说什么?”简晗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只有信仰共产主义的人才唱这首歌。”女犯答道。
薛妈认识他,他们是一伙儿的。简晗猛地转过身,盯着薛妈,她简直不敢相信,吴宅的薛妈是个共产党特工。
死囚的歌声还在继续,并渐渐远去,绵地千里。此时,他已经把最后的结束句换成法文,声音更加高亢,好像生命的最后宣誓:
C’est la lutte finale
Groupons nous et demain
L’Internationale
Sera le genre humain!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监狱死一般寂静,寂静得似乎囚室里没有一个犯人。2号囚室里的7个女犯跟其它囚室的所有囚犯一样,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躺在那里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他们在等枪声,准备聆听那个生灵的句号。
这是一个令人煎熬的过程,枪声意味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结束,意味着日伪对抗日战士们又一次血腥屠杀,意味着邪恶强奸正义。
简晗紧紧挨着薛妈,屏住呼吸,她和薛妈的身体一样,都在不停地颤抖。
“砰!”
活着的囚犯们全身跟着一颤。
“砰——”又是一声。
简晗的身子缩得更紧,她干脆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不行,刑场就在大墙下面,离她们的囚室只有20几米。
“砰!”“砰砰——”
一共9枪。天呀!那个共产党竟然中了9枪。每一声枪响,都像牵动每一个囚犯的神经,他们跟着枪声颤动,好像子弹也射进他们的肉体一样。
监狱上空飘拂着血腥与枪药味,一阵死一般的惊栗过后,所有的囚犯都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正常状态。吃过晚饭,囚室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瘦高瘦高的穿着制服的女狱警站在门口,她大声叫道:“1837!”
刚入监的人不习惯自己的名字突然变成数字,所以薛妈对1837号就像简晗对自己的1838号一样,完全没有反应。狱警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她用铁质的警棍狠命敲击着囚室的大门,整个囚室里的人吓得都跳了起来。
“我再叫一遍,1837这个骚货,你给我出来!”她怒吼道。
薛妈反应在叫自己,站了起来。
狱警也斜着薛妈,喝道:“妈的,愣着干什么?跟我比个儿高吗?出来!”
女狱警身高有1。75米的样子,40岁,20年前是上海市优秀田径运动员。她身材干瘪,乳房和臀部一马平川,若不是一头齐腰的烫发,基本分不清正反面。
女狱警看到薛妈慢吞吞的样子,气急败坏地抓住薛妈的头发使劲往外拖,同时警棍也落在薛妈的背上。“嘭”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薛妈的惊叫,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简晗质问:“你怎么能轻易打人呢?谁给你的权力?”
女狱警像看到一个怪物一样盯着简晗,她把警棍伸到简晗胸前,手腕一用力,坚硬的警棍戳在简晗左边的乳房上,疼得她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她指着简晗说:“我一会儿告诉你谁给我的权力。”
说罢,押着薛妈走了。
简晗半天说不出话,乳房火辣辣的,脑门儿也跟着发胀。她回到自己的铺位,靠在墙上,轻轻揉着乳房,以缓解软组织挫伤带来的疼痛。
这时,胡斯枚来到简晗身边,说:“我以为明天你才能醒悟呢,谁知道这条母狗来得这么快。”
简晗不想说话,她知道胡斯枚一直斤斤计较她刚入监时说的那些幼稚的胡话。
果然,胡斯枚不打算放过她,她模仿着简晗的语气说:“坚强一些,不要那么悲观。你应该是人类一切人性的维护者和保卫者,应该超越生活,追求更为崇高的人生意义,应该热烈地陶醉在牺牲精神和酒精中,体验冒险的乐趣和纯粹的信仰……”
胡斯枚的语气充满讽刺与嘲弄。
唱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女犯打抱不平,对胡斯枚说:“怎么?以为我们没念过书吗?作家的意义不光是讽刺,不是欺凌弱小的同胞,你应该直接跟那条母狗对着干。我相信,你没那个勇气,你只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喊一些空洞的口号。”
胡斯枚讶异地说:“作家惹着你了?”
“我讨厌风花雪月的文字,讨厌刀光剑影的檄文,更讨厌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堕落成汉奸的帮凶,替汪精卫摇旗响喊,为他寻找叛国投敌的理论依据。”
“那不是我!”胡斯枚提高嗓门。
“我知道不是你。你只是为毁灭的爱情走上战场,而不是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或者信仰,你只是小家子气的复仇而已。你们永远生活在自己狭小的感情空间,然后把自己的私情披上爱国的外衣?”
我也是小家子气的复仇,顺便披着爱国的外衣。
胡斯枚哭了,捂着脸走回自己的铺位。
“我叫龚巧琳,叫我龚姐吧!”那个上了年纪的女犯轻轻拍拍简晗的胳膊,“小妹妹,别怕!除了刚才那条母狗,囚室里谁都不敢欺负你!”
乳房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她坐起来,对龚姐说:“龚姐,她并没有伤害我,你别那样说她,我佩服她,毕竟上过战场,一般的女人听见枪声早吓得尿裤子了,何况在枪林弹雨的前线。”
“我说了,她是为她男人复仇,不是为了国家兴亡。区分这个很容易,当面临死亡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比如刚才那个共产党,为了自己的信仰,他可以唱着歌曲慷慨就义。我佩服这样的人。反之……你会看到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英雄。”简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龚姐谴责的是她。
“但要用英雄激励自己。”
龚姐的思维和语言跟某个人比较相像,谁呢?对!刘晓鸥。难道龚姐她也是……
“你属于……”简晗试探着问,她不敢保证龚姐能实话实说,没想到龚姐满足了她。
“我是军统特工,”龚姐说,“这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