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三年((乾隆三部曲第一部-出书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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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知其然而然者”。'21'其年轻时所纂《宽则得众论》,尤表达了对“宽仁之治”的憧憬:
自古帝王受命保邦,……非仁无以得其心,而非宽无以安其身,二者名虽为二而理则一也。……诚能宽以待物,包荒纳垢,宥人细故,成己大德,则人亦感其恩而心悦诚服矣。
苟为不然,以褊急为念,以刻薄为务,则虽勤于为治,如始皇之程石观书,隋文之躬亲吏职,亦何益哉!'22'
《尚书》是他即位后再二再三、引用最多的典籍之一。其《大禹谟》曰:“御众以宽”,“克宽克仁”,又曰:“代虐以宽”,“宽而有制,从容以和”,“宽仁”乃是儒家政治的至高理想,也是皇上欲“回复三代”的一个基本条件。乾隆元年正月丁酉,上谕:
为治之道,在于休养生民,而民之所以休养,在乎去其累民者。使其心宽然自得,以各谋其生,各安其业,而后富足可期。……
嗣后各直省督抚务以休养吾民为本。而一切扰累之事。速宜屏除。庶民生可遂,而民气以舒。
其目的,就是为了“俯顺舆情”,造成一个宽舒的政治气象,“使其心宽然自得”,“庶民生可遂,而民气以舒”。其后又明确表示:“圣王治世之大本,而必以宽居首”,舍宽而无其它。'23'
是为乾隆初年宽仁之政。切勿忽视了这些思想行为,其目的正是儒家一向主张的,用“以感发人之善心”。'24'不过,也不能以为这些就代表了乾隆初政的所有内涵,或以为今上只是个会拉选票得民心的二流政客。除此以外,他还有大手笔在后边。'25'其《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论》曰:
后世人君施一二善政于民,曰:此仁育也。然其实惠于民何有焉?
显示其意远迈于此。而正是有了这一番铺垫,或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有了一个很高的“支持率”,再经过一年的调试,自觉能够成功地掌控这个国家机器,——那些胸中的宏大计划,也就可以顺势出台,而很少阻力了。
* * *
'1' 遗诏为大行皇帝死后,大臣依照他曾表示过的意见所拟,其原文曰:“宽严之用,又必因乎其时。从前朕见人情浇薄,官吏营私,相习成风,罔知省改,势不得不惩治整理,以戒将来,今人心共知儆惕矣。凡各衙门条例,……若从前之例本宽,而朕改易从严者,此乃整饬人心风俗之计,原欲暂行于一时,俟诸弊革除之后。仍可酌复旧章。此朕本意也。”此处文字略有出入,见乾隆元年七月辛酉谕。
'2' 乾隆元年四月丙寅,《高宗实录》卷16。
'3' 黄卬:《锡金识小录》卷一,《备参上·关栅》。
'4'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
'5' 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卷2,页353。
'6' 昭槤:《啸亭杂录》卷1《纯皇初政》;又见徐珂《清稗类钞》《高宗初政》(第1册,中华书局,1984,页245)。
'7' 《啸亭杂录》卷1《重朱文正》;袁枚:《文华殿大学士太傅朱文端公神道碑》:公奉世宗诏,侍皇上清宫最久。今上既即位,凡所陈奏,无不张施。首陈《除开垦》、《省刑罚》两疏,其他语秘,外不尽知。天子恐用公晚,一切大事,虚己咨询。公亦忘身殉国,竭毣毣之思(时已七十二岁),卒以成疾,辅新君九阅月而薨。然则,公启沃之功可以想见。
'8' 《啸亭杂录》卷六《张文和之才》。
'9' 《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5年版,第11册,页4489。
'10' 《小仓山房文集》卷8;又见《朗潜纪闻·二笔》卷2。
'11' 公(史贻直)入谒梓宫,上召见温论良久,赐世宗所遗鹅黄蟒衣四团龙补服,曰:“此先帝意也。”公感激呜咽,上亦泣下不止,见《文渊阁大学士史文靖公神道碑》,《小仓山房文集》卷3。
'12' 其疏首曰:“敬读谕旨,曰:‘百姓安则朕躬安’,大哉王言,闻者皆感涕”,《清史稿·曹一士传》。
'13' 杨名时(1661…1736,谥文定),科甲领袖,为世宗语,因被劾革职,待罪云南。皇四子曾问其师蔡世远,杨名时何许人也,蔡答:“今世而有尧舜君民之念者,江阴一人而已”。雍正十三年冬,召用向所废置故老大臣,公首被召,天下想望风采。既入觐,天子召对良久,益陈利害。诸仁政将次施行,而公遽病,薨,寿七十七,参见《小仓山房文集》卷2等。
'14' 谢济世曾“私注经书”《大学》,其中“拒谏饰非,必致拂人之性,骄泰甚矣”一句,为世宗所痛斥。
'15' 其大旨以为:人君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自是之根不拔,则机伏于微,而势成于不可返。愿皇上时时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啸亭杂录》卷7《孙文定公》。
'16' 《小仓山房(续)文集》卷33。
'17' 乾隆六十年十月上谕:从前皇祖升遐时,皇考即欲行三年之礼,经王大臣等再四敦劝,勉从国制。皇考龙驭上宾之日,朕亦欲仿行古礼。尔时王大臣等亦曾奏劝,朕皆不允。因奏知圣母皇太后,蒙严谕:皇帝此举差矣。我朝旧制,服孝不应薙发。设三年之久不薙,与前代汉人蓄发何异。且祭神最为吉礼,若因不薙发,遂三年不祭神,更非吉事,且于国典有关。此断断不可之事!朕初未念及此也。彼时即祇遵圣母训谕,不敢泥古。将来嗣皇帝如亦欲仿行古礼,当思天子之孝,与士庶异。我皇清之制,与汉姓殊。
'18' 《清史稿》卷356《洪亮吉传》。《啸亭杂录》卷1《纯皇初政》:一时辅佐之臣如鄂尔泰、杨名时、朱轼、赵国麟、史贻直、孙嘉淦,皆理学醇儒,见识正大,故为一代极盛之时也。
'19' 《李朝实录》,英祖朝,第44册,卷47,英宗十四年二月(乾隆三年),领议政李光佐(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5年版,总页124。
'20' 《李朝实录》,英祖朝,第44册,卷49,英宗十五年七月(乾隆四年),使臣徐宝玉(东京)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5年版,总页173。
'21' 参见《乐善堂集》,鄂尔泰、张廷玉、朱轼等序;其少年读书之书屋“颜之曰‘乐善堂’,盖取大舜乐取于人以为善之意也”,集因以是名。
'22' 见《乐善堂集》卷1;雍正十三年十月,上谕:“皇考尝以朕为赋性宽缓,屡教诫之”;萧姡В骸队老苈夹唷罚海ㄓ赫┦辏洗唤裆希第吞尤氏停茏辔奚蹦旮⒓俺抑钍拢ò矗菏蹦晔逅辏J本俪抟蝗搜约耙病=裆系羌螅晗R⒅巫铮云溆舷V迹莶泄侨庋伞0矗核登熬洹胺侨饰抟缘闷湫摹笔嵌岳习傩眨笠痪洹胺强砦抟园财渖怼笔嵌猿枷拢辔唤猓镂牧肌⒄沤堋⒅S来ā肚〉邸罚战逃霭嫔纾2005,页23。
'23' 乾隆三年八月癸未,仲秋经筵。讲毕,上曰:“夫子历论尧舜禹汤武王授受之旨,而统之曰: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宽信敏公,乃圣王治世之大本,而必以宽居首者。盖宽者仁之用,故惟宽然后能兼容并育,而羣生之众有所托命焉。左传记夫子之言曰: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盖因一时为郑而发。此补偏救弊之说。若夫圣王出治。舍宽其何以为敷政宁人之本哉。”
'24' 《乐善堂集》,庄亲王允禄序。
'25' 《乐善堂集》卷3。
二、经济对策
3。面对人口问题
法国学者布罗代尔认为,在十八世纪,世界历史上出现了罕见的“共时现象”,其中之一,就是人口的持续增长。在这一百年里,中国人口从大约一亿,增加到三亿(十九世纪,四亿),并与二十世纪的人口增加连接起来。中国开始面临了日益严重的人口压力。
事情还不止如此,可贵的是,在清代康熙四十年代,即公元十八世纪初叶,圣祖皇帝已指出人口问题的存在,并积极面对它:
本朝自统一区宇以来六十七、八年矣,百姓俱享太平,生育日以繁庶,户口虽增,而土田并无所增,分一人之产供数家之用,其谋生焉能给足?……不可不为筹之也。'1'
故“平素间谆谆以此事面谕众大臣”,并提出“户口殷繁固是美事,然当预筹安养之策”的想法。'2'显示出清廷高度的责任心,与不肯“无作为”之意。
康熙皇帝的人口思想一直传给了他的继承者,如世宗雍正皇帝谕:
国家承平日久,生齿殷繁,地土所出,仅可赡给,偶遇荒歉,民食为艰。将来户口日滋,何以为业?'3'
及至乾隆即位,自首次提出人口问题已有三十年(一世)之久。上谕:
惟是国家承产日久,生齿日繁,在京八旗及各省人民,滋生繁衍,而地不加广。此民用所以难充,民产所以难制也。
续曰:从来帝王治理天下之道,只有“教”、“养”两条。因为恒产、恒心,相为维系。“仓廪实而知礼义”,“则夫教民之道,必先之以养民”。将施政目标定为“先养后教”。
俾黎民饱食暖衣,太平有象。民气和乐,民心自顺,民生优裕,民质自驯。返朴还淳之俗可致,庠序孝弟之教可兴,礼义廉耻之行可敦也。'4'
乾隆初政的十几年时间,可以说都是在作“养民”的功夫,其后才转到“教民”的一方面去。
乾隆六年,第一次统计全国大小男妇人口,发现人口已达到一亿四千多万。乾隆五十八年,中国人口达到三亿之众。其数量之高,为中国历代所未曾有。
对于人口问题,如果说开始时还只有皇帝一人或少数几人有识于此,此时则已成为朝野的共识;并且不是停留在一般的议论之上,而是在认真地考虑其对策了。人口问题几乎成为所有政治社会和经济问题讨论的出发点,终于,它导致了一系列新的经济发展政策的提出。
清代前期,在长达九十多年时间里,只有人丁编审(丁数长期徘徊在二千数百万上下),而无人口统计。如何估算当时的人口数字,并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若采用所谓“回测”(即向前“倒推”)的方法,可大致算出,康熙四十年代(1700年)中国大约有一亿人口,雍正年间可能已有一亿五千万人(乾隆六年实为一亿七千余万)。'5'而据官方统计,到乾隆末中国人口已达三亿以上;十九世纪中叶,达到四亿三千余万。'6'
清代人口增长,是所谓“前现代”中国最大的一次人口增长。其后略有起伏,到二十世纪中叶,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更大的人口增长,这一次“现代”人口增长,使中国人口达到了十亿以上。其实,它们并不是两次(所谓“前现代”和“现代”的),而只是一次,或曰一个人口增长。
与此同时,世界历史上出现了几点罕见的“共时现象”。据研究,在西方,人口一直处在剧烈的波动和增减之中,但从十八世纪中叶开始,不再倒退(实际上中国要比西方早半个世纪时间),直至现代。同期中国人口增减的节奏,与之大致相同。'7'
人口增长及由此引起的相关努力,如加强政府等,在西方国家都属于“现代现象”,在中国则仍被视为“古代行为”,讥为“封建落伍”。传统“现代化理论”的这些观点,未必能承受清史研究新发现的检验。可惜的是,中国学术界十分自卑,不敢承认自己之“理论”,甚至置自己所有之“事实”于不顾。
按照过去学术界的流行看法,清代最早发现人口问题的,是乾隆末年的洪亮吉,因与西方人马尔萨斯同时,故被视为“中国的马尔萨斯”。但洪亮吉与圣祖相比,已晚了九十余年。特别重要的是,二者的人口思想,在字面上并无多大出入。对人口问题,洪亮吉也主张从发展经济予以解决,与圣祖并无二致。这正代表了中国人口思想的主流,即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力求用经济的发展来满足日益增加的人口需要。与之不同的、以限制人口增长为主导的思想,可能只是到下一世纪中叶,才在汪士铎的私人日记(《乙丙日记》)中有所表现;但它多少已偏离了中国人口思想的主流,而较接近于欧洲国家的人口思想。在西方,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以(发展)经济为主导的解决政治问题的主张。'8'与中国相比,差了一个世纪。
一直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康熙皇帝依然是陈腐老套,并没能提出限制人口。好像皇帝乐见人口增加,没有“砍杀尔”,就有什么“不是”似的。今天我们也许可以就此作出进一步的回答。
在《中国传统经济的发展序列》里,我曾把中国传统经济分为四种类型,或称为四个阶段,其中第一个为“不发展经济”,有如清代十八世纪以前的广西;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人口“长期停滞”,土地大量抛荒,耕作极为粗放。此后逐步起飞,进入“发展中经济”,则全凭人口的增加即需求带来的刺激,显示出人口增加对于传统经济发展的推动作用。这一点,也正是在其早期看得最为明显,且最少会引起争论。
所谓“发展中经济”,其最显著的特征,即人口迅速增加,使它成为各发展时期中速度最快的一个。人力的投入,甚至可能带来收益的递增。同时,土地基本垦辟,进入精耕农业,有如清初以来的中南、西南以及稍后的东北和台湾,以及汉代以来广大的中原地区。过去人们以为这就是中国传统经济的最高成果,因此有了“长期停滞”的说法,其实是一个误解。
到了更高的发展阶段,如清代的广东、江苏,其人口密度已然很高,但仍有显著的增长。清代中叶,广东成为中国农业发展程度最高的地区,发明以“桑(果)基鱼塘”为代表的高度发达的“生态农业”;江苏更成为一个(传统)“工业区”,拥有全国最高密度的人口。这些地区人口是否已经太多了呢?据史料记载,常熟在雍正以前棉作较少,“盖黄霉削草,必资人多,曩时人较少也”,以后“生齿日繁,故种棉渐多”。'9'仍有赖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