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ainbow-虹(中文版)-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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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布兰文和那个孩子,或者和一条他用两腿夹着的狗说着话,可他也随时没有忘掉他的太太。这时她穿着黑色的胸衣和她的花边围裙,正在墙角一个橱柜上面拿些什么东西。他几乎带着一种痛苦的心情认识到她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认识到他是依靠她生活着。她真是属于他的吗?她会永远呆在这里吗?她是否可能离开这里?她不真正是属于他的,他们的结婚,他们俩之间的婚姻,并不是一次真正的结婚。她可能会离开这里。他并不感到他是这一家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的父亲。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任何时候她都可能离开。他感到她随时都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使他永远跟随着她,怀着越来越强烈,永远无法满足的爱怜。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永远会转回家里来,转回到她的身边,可是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得到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永远也不能得到安宁,因为她有可能会离开这里。
到了晚上,他就高兴多了。当他已经忙完了院子里的活,进屋来洗过脸,孩子也已经上床睡了,这时他就可以坐在炉火的一边,把啤酒杯放在炉台上,手中捏着他的长管烟斗,看着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做一些刺绣活,或者跟他谈谈家常,从那时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对她完全可以感到放心。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能够自得其乐的本领,话说得很少。有时候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中射出和他或者和这个地方完全无关的灰色的光亮,这时她便会对他谈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主要是她的童年,或者她当姑娘的时候和她父亲一起生活的情况。她很少谈到她的第一个丈夫。可是有时候,她也会两眼闪闪发光,重新回到她过去的家,告诉他关于叛乱时期的情况,她和她的父亲同往巴黎的旅游以及当地的农民,在农村普遍出现由宗教狂热引起的自我伤害狂的情况下,采取的一些疯狂行动。
这时她会抬起头来说:
“有一次他们买下了一段跨越过那一带乡村的铁路,他们后来又自己建造了一些较小的铁路,不那么宽,从那里通到我们的镇上去———大约有一百英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我的德国保姆吉斯娜简直吓坏了,她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可是我听到男仆们在议论这件事。我记得,我是听到马车夫皮耶尔谈到的。我的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都是些地主,他们搞了一个大车,一整节铁路大车———那种你旅行时坐的———”
“火车车厢。”布兰文说。
她忍不住笑自己无知。
“我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岂有此理的疯狂行为:是的———一整节大车,他们弄了好多小姑娘,你知道,filles(法语:少女),全都光着身子,满满的一大车,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我们的村子。他们故意穿过犹太人的村子,这真正是非常岂有此理。你能想象得到吗?整个村子全都如此!我妈妈,她可不喜欢这样,吉斯娜对我说:‘你可别让太太她知道你听说过这些事。’
“我妈妈常常大声哭闹,她希望打我父亲一顿,真是去打他一顿。当她因为他卖掉了自己家的森林、木头,把钱放在口袋里乱花,自己跑到华沙或者巴黎或者基辅去玩,止不住哭泣的时候,当她对他说,他一定得收回他讲的话,他一定不能把森林卖掉的时候,他却会站在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听你说过了,我已经早听你全都说过了。跟我说点别的新鲜事情吧。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哦,可是你能够理解吗,看到他站在门口,嘴里老说着‘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的时候,我却非常爱他。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根本办不到,哪怕她自己上吊死了也罢。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别的人改变主意,可是对他不行,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布兰文完全无法理解。他脑子里也可以想象出一节运牲畜的车厢里装满了光屁股的姑娘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着,可以想到莉迪亚因为她的父亲欠下了大笔的债,总是说“我知道,我知道”;想象到许多犹太人在街头奔跑,用他们自己使用的意地绪语大声喊叫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结果被———她称他们作“小牛儿”的———疯狂的农民给打了回去,而她却怀着极大的兴趣,甚至感到很高兴地在一旁观望着;也可以想象出一些教师、保姆、巴黎和一家修道院。但这使他实在难以忍受。她坐在那里,并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她眼前的虚空在讲述着她的故事,她狂妄地自以为比他高一等,在他们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现在只是某一种奇怪的、生疏的、在他生活之外的东西在那里谈讲着、叨叨着,没有节奏、也没有任何道理,在他感到惊愕或恐惧的时候,纵声大笑,不对任何事物进行谴责,而只是使他的头脑混乱,使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混乱,没有任何秩序和任何形式的稳定。然后,在他们上床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她现在又回到她的儿童时代去了,他是一个农民,一个农奴,一个仆人,一个情人,一个情夫,一个幽灵,一个什么也不是。他满怀惶惑不安的思想安静地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房间里他所熟悉的一切,他简直不知道那些东西,那窗户,那五屉柜,究竟是否真在那里,或者那只不过是在那种气氛中他头脑里产生的幻景。慢慢地他对她越来越感到无比愤怒。可是,由于他是那样的惊愕,由于在他们之间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也由于她一直仍是那样地使他惊愕不止,同时在她身上似乎还隐藏着许多尚未完全透露出来的神秘,他一直没有对她进行报复。他只是愤怒地睁大眼睛,安静地躺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不理解,愤怒的情绪使他自己的身子完全发僵了。
他就这样怀着满腔愤怒,勉强和她在一起生活,外表上对她丝毫没有改变,可是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对她的强烈的仇恨情绪。这一点她慢慢觉察到了。让她明确体会到他是和她不相干的另一种力量,这使她感到十分苦恼。由于她又回到了一种阴森的排斥一切的状态中,他似乎在和某种神秘的力量维持着离奇的交往,这种神秘的阴暗状态使得他和那个孩子都似乎要发疯了。他一连好几天顽固地尽量抵抗她的诱惑,简直恨不得把她给毁灭掉。可是接着,忽然间,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之间又有了某种联系。这种思想是他在田间劳动的时候忽然出现的。那紧张状态,那捆着他的绳子,忽然绷断了,热情的洪流忽然变成了巨大的含有深刻意义的狂浪向前冲去,以致使他感到他可以把他走过的路边的树木倒拔起来,他可以重新再创造一个世界。
他回到家里之后,在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新的表示。他等待着,一直等到她来临。他就这样等待着,他的四肢在他看来都是那样的强健和优美,他的手仿佛是他自己的两个热情的仆人,而且都非常好,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感到他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和急切地、有力地流动着的血液。
最后她肯定会来的,她会来抚摸他。然后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只希望向她烧去的烈火,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彼此对看着,从他们的眼睛的最深处发出由衷的笑声,于是他又一次极希望马上得到她,整个得到她,他发疯一样追求着她的无尽的财富带给他的欢乐,把自己埋藏在她的心深处,去进行永无止境的探索,这时在他从她身上所得到的无限欢乐中,她也感到欣喜万分,她立即抛开了她的一切神秘,同时也跳进了她自己也从来不理解的神秘之中,这时,她由于恐惧和最高欢乐的痛苦而战栗了。
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彼此究竟了解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时刻慢慢又过去了,他们两人又彼此隔离开,她所感到的只是愤怒、悲痛和凄凉;他所感到的则是自己从高位上忽然跌落下来,整天和一些奴隶在一起劳动。但这没有关系。他们已曾有过了他们的幸福时刻,在那个时辰再次敲响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在外在的黑暗的边缘上,在他们上次停下的地方,重新再开始他们的游戏,那时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将是那个男人顽固地极想获得的猎物,那时,那女人身上的一切秘密,都值得这个男人冒险去进行探索,他们俩同时都将为这种探索献身。
她有了孩子,在他们之间又出现了沉默和彼此保持距离的状态。她不再需要他,不需要知道他的秘密,也不再稀罕他的那一套游戏,他又被贬黜,被抛弃了。他为这个和他毫无关系、长着一张又小(原文如此。前文说的是这女人有一张大嘴)又丑的嘴的女人憋着一肚子闷气。有时候他对她大发雷霆,可是她从来也不哭泣。她像一只猛虎一样跟他对着干,因而不免常会爆发一场战斗。
他慢慢只得学着忍耐,但这种情况使他非常愤恨。他恨她不肯尽为妇之道。他因而常常离开家,到处乱跑。
但是由于一种感激的本能,以及他明明知道,最后她还会愿意让他回去,慢慢她还会跟他和好,因而使得他始终也没有肯认真抛开她。说来也非常奇怪,他始终没有肯远远地离开她。他知道她慢慢可能又会把他丢在一边,不予理睬,又会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他无法再获得她的心。可是他也有足够的理智,足够的预感,使他在明了这种情况之后,自己在行动上有所节制。因为他不愿意真正丢失她:他不愿意她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他骂她冷漠无情,自私自利,永远只关心她自己,骂她是个心地恶毒的外国人,对什么事都不真正地关心,在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也没有真正可爱之处。他大发脾气,提出一大堆的指责,那些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他天性的善良总不允许他一下离她太远。他知道,她的确是他所说的那样一个坏东西,她的确各方面都非常下贱,非常可厌,使得他一想起来就不免由于愤怒和仇恨浑身发抖。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有一种善良的感情,它对他说,不管怎样,他决不愿意丢失她,他不能丢失她。
所以,他仍然对她保持着某种关心,也和她维持着一定的关系。他出门的时间更多了,仍然是跑到红狮酒店去,现在她既然已经不属于他,她既然是那样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对他毫无情意,心不在焉,他如果再和她一起坐在炉火边,他终究会发疯的。他不能再呆在家里。所以他跑到红狮酒店去。有时他会喝得酩酊大醉。可是他仍然保持着一定的限度,在他们俩之间始终并不是一切都完了。
在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仿佛老有个什么东西在后面盯着他。他常常无故转眼四望;要让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他简直感到无法忍受。他必须出去,去找一些朋友,到那里去完全忘掉自己。因为他没有别的出路。他不能埋头于某种工作,从中寻求陶醉,因为他没有什么知识。
她的身孕一月比一月更重了,她也就越来越把他抛在一边,越来越完全忘记他了,他的存在似乎也已经被完全否定。而他却感到仿佛被捆住了手脚,完全被捆住,已经不能动弹,他开始止不住要发疯,随时都会嚷出一大堆不留情的话。开始时她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有礼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那完全是对待仆人的一种安静和有礼貌的态度。
不管怎样,她现在已经快要生孩子,他只能对她表示宽容。她坐在他的对面,缝着衣服,她那种外国人的脸是那样地难以理解,那样的冷漠无情。他真感到恨不得揍她一顿,让她好认识他,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听任她这样把他完全一笔抹杀,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他要狠狠揍她一顿,让她注意到他。这样一种愿望简直让他气得心都发痛了。
可是,他内心深处某种更伟大的感情却阻止着他,使他始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有时只好出门去寻求安慰。要不然,他就转向那个小姑娘,希望求得她的同情和她的爱,他尽一切力量去取得小安娜的欢心。因而很快,这父亲和孩子,彼此非常相爱了。
因为他害怕他的妻子。当她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响,做着女红或者看书的时候,她是那样无法形容的沉默,以至于这情景简直变成了一块磨石压在他的心头,她自己更变成了那副磨盘的上扇也压在他的心上,有时简直像压在大地上的沉重的天空一样,要把他压碎了。
然而,他知道,他现在没有办法把她从她已经陷入的那沉重的黑暗中拽出来。他不能勉强拉着她,让她慢慢认识自己,让她和自己过着和谐的生活。那样做的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也是不道德的。所以,不管他如何满腔愤怒,他仍然必须自己约制着自己。只是他的手腕却止不住常常发抖,好像要发疯了,仿佛它们要崩裂了。
到了十一月,落叶打在百叶窗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他止不住一惊,眼睛里露出了闪闪的火光。他家的狗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向火光那边低下头去。可是他的妻子这时也抬起头来。他注意到她正在倾听着。
“它们被吹起来沙沙直响。”他说。
“什么?”她问。
“我说那些树叶儿。”
她再次又向远处飘去。那在风中敲打着木头窗子的陌生的树叶比她离他还近一些。房间里的紧张情绪让人完全无法忍受。他感到移动一下脑袋都十分困难。他坐在那里,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每一块肌肉的纤维都绷得紧紧的。他感到自己像一座破烂的拱门,歪歪倒倒地探出身子,希望找到一个支架。因为她对他完全不予理睬,他的身子显然要落空了。他勉强支撑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向空处倒去,仅仅由于绷得过紧,仅仅由于极力抗拒而砸得粉碎。
在她怀孕的最后一两个月,他一直都处在一种随时都会爆炸的状态之中。她的心情也非常低沉,有时她哭了。要重新开始,需要大量的生活活力,而她已经损失得太多了。有时她哭了。这时,他僵直地站在一旁,感觉到他的心都快爆炸了,因为她不需要他,她甚至不愿意知道他的存在。仅仅由于她紧皱着的眉头,他就知道,他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