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纪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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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有谁站在旁边,一定会觉得布里蒙达说的那几句话冷漠无情:我母亲在那儿,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甚至脸上没有一丝怜悯,而人群虽然那样恨她、辱骂她、嘲笑她,但总还有人同情,而那个姑娘是她的女儿,从母亲望着她的样子就可以知道那是个多么受宠爱的女儿,但女儿只说了声“在那儿”,马上又转向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仿佛打听他的名字比在监狱里遭受折磨和虐待之后遭受鞭挞之苦还重要,仿佛打听他的名字比塞巴斯蒂安娜·马丽娅·热苏斯肯定流放到安哥拉,一去不复返还重要;谁知道安东尼奥·特谢依拉·德·索萨神父能不能在心灵和肉体上给她以安慰呢,还好,虽说判决已定,这个世界还没有到那么不幸的地步。但是,布里蒙达回到家里便大哭起来,两只眼睛像油泊的泉水,要想再看到母亲只能是在上船的时候了,而且只能远远地望一眼;看来英国船长把可怜的女人们留下来比一个被判刑的母亲亲吻亲生女儿要容易;母亲亲吻女儿,脸贴着脸,一个皮肤柔软,一个皮肤稀松,贴得非常近,相距那样遥远;我们身在哪里,我们是什么人呀;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说,对我主耶稣的意旨来说,我们什么都不是,也许他知道我们是什么;忍气吞声吧,布里蒙达,让上帝管上帝该管的事吧,我们不要越过他的边界,只在这边欣赏吧,管我们自己该管的事,这是人们的天下,这样的话上帝一定会来看望我们,到那时世界就创造出来了。“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马特乌斯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布里蒙达,她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感到胃里一阵发紧,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随着外面光线的变化或者内心的变化而变化,呈灰色、绿色或蓝色,有时变成夜幕一样的黑色,有时变成明亮的白色,像煤研石一样。不是因为人们叫他来他才来到这所房子的,而是由于布里蒙达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了,无需更好的理由。火刑仪式结束了,场地清扫干净,布里蒙达走了,神父跟她一起回去,布里蒙达进家以后让门开着,好让巴尔塔萨尔进来。他进了门,坐下以后,神父才把门关上,点上油灯,此时本市低洼部分已经黑下来,但夕阳还能照到这城市的高处,通过隙缝把一缕红光射进屋里;城堡那边传来士兵们的喊叫声,要是在别的场合,“七个太阳”一定会回忆起战争,但此时他只顾得用眼睛盯着布里蒙达的眼睛,盯着她的身体,那身材修长,就像他弃船登岸、来到里斯本那一天睁着眼睛梦见的英国女人一样。
布里蒙达从凳子上站起身,点着壁炉里的木柴,把一只汤锅放在三腿炉架上,汤烧开之后她盛了两大碗递给两个男人,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话,从几个小时以前问过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就一直没有开口;虽说神父先吃完了,但她还是等巴尔塔萨尔吃完以后才吃,为的是用他使过的餐勺,这样默默地做似乎是在回答另一个问题:你的嘴肯用这个男人的嘴使过的餐勺吧,这个男人已经把你的东西当成他的,现在又把他使过的东西给你用,让你的和他的这两个词失去意义吧;鉴于布里蒙达在被问及这个问题以前已经作了肯定的回答,那么我宣告你们结婚了。巴尔特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等布里蒙达把锅里剩下的场喝完就为她祝福,这祝福不仅为她本人,而且为她的场和餐勺,为他们的新房,为壁炉里的火光,为那盏油灯,为铺在地上的席子,为巴尔塔萨尔断了的那只手。神父说完就走了。
两个人坐了一个小时,谁也不说话。只有一次巴尔塔萨尔站起来往壁炉里渐渐弱下去的火上添了几块木柴,有一次布里蒙达挑了挑油灯的灯芯,屋里又亮了,这时候“七个太阳”才说,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呢;布里蒙达回答说,因为我母亲想知道你的名字,也想让我知道;既然你不能跟她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明白我知道,但不知道怎么知道的,你不要问那些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像你原来那样,看见了,但没有问为什么;那么现在怎么办;要是你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住,就留在这里吧;我必须去马芙拉,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母和妹妹;你走以前就留在这里吧,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呢;因为需要;这条理由说服不了我;要是你不愿意留下,那就走吧,我不能强迫你;我离不开这里,你把我迷住了;我没有迷惑你,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碰你一下;你看了我的内心;我发誓再也不看你的内心;你发誓说不再看,可已经看过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没有看你的内心;要是我留下,在哪儿睡觉呢;跟我一起睡。
他们躺下了。布里蒙达还是个处女。你多大岁数了,巴尔塔萨尔问道;布里蒙达回答说,19岁了,但一下子变得老多了。流了一些血。布里蒙达用中指和食指尖蘸上血,先祈祷似地在胸前划个十字,然后在巴尔塔萨尔胸脯上画了个十字架,正好在他的心上边。两个人都一丝不挂。附近一条街上传来争吵声、刀剑的撞击声和奔跑的脚步声。后来是一片寂静。没有再流血。
早晨巴尔塔萨尔醒来,看见布里蒙达正躺在他身边,闭着眼睛吃面包。直到吃完以后才睁开眼睛,这时候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她说,我再也不看你的内心了。
6
把这面包送到嘴里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在感到饥饿的时候更是妙不可言,它能向身体提供营养,还有利于农夫,或许某些善于在镰刀和牙齿之间插上一手,运来运去或者储藏的人获利更大,这是常规。葡萄牙没有充足的小麦满足葡萄牙人对面包永不改变的食欲,似乎他们不会吃其他东西,于是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对我们的需要深表同情,而且也为了获得比南瓜子更多的利润,便从他们本国或其他地方运来成百艘船的小麦,现在就有些船正开进特茹河,经过贝伦塔,向该塔主管出示有关证件;这次运来了3万莫约小麦,是从爱尔兰运来的,一下子丰富了,再也不会挨饿了,粮仓和私人的商店都装得满满的,人们出高价租赁储存的地方,在城门上贴广告找有仓库可出租者,这回运来小麦的那些人后悔莫及了,储存太多,不得不降低价格;并且还有人说有一只载着小麦的荷兰船队即将到来,但后来人们又听说它在防波堤那边遭到一只法国船队抢劫;这样一来,本来要降下去的价格却没有下降;如果需要的话,人们会放火烧毁一两座粮仓,然后,正当我们以为粮食够吃并且有剩余的时候,他们打发人宣扬说由于烧了小麦现在不够了。这都是外边的人教授、这里的人渐渐学会的市场秘密,尽管这里的人一般都很蠢笨;我们这里指的是商人,他们从来不自己从其他国家订购商品,而是向这里的外国人购买,这些外国人靠我们的头脑简单获利,靠我们的头脑简单装满他们的钱柜;他们购买时出的价钱我们一无所知,但卖出时的价钱我们一清二楚,因为我们不情愿也得如数付款,在生活上不能不精打细算。
但是,欢笑紧挨着眼泪,平静和焦急只有一步之遥,轻松与惊恐是近邻,每个人和每个国家的生活莫不在这种情况中度过。若奥·埃尔瓦斯告诉“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尔说,要爆发战争了,已经迈出了精彩的一步,在两天两夜的时间里组成了里斯本舰队,船只从贝伦排到沙布雷加斯,与此同时,步兵和骑兵在陆地上摆开阵式,因为有消息说一支法国舰队正朝这里开来,要征服我们,若果真如此,这里的任何一个贵族、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要成为杜亚特·帕切科·佩雷拉式的英雄,里斯本则要成为另一个迪乌战场;但最后入侵的舰队变成了鳍鱼船队,而这里正好非常缺少鳍鱼,而且很快就看到人们非常爱吃的鳝鱼。大臣们苦笑着得知了这个消息,士兵们讪笑着放下了武器,平民百姓们高声哈哈大笑,以此报复这不大不小的嘲弄。无论如何,有鳝鱼可吃、让法国人闯进来比等待法国人送来鳝鱼感到的耻辱更糟糕。
“七个太阳”同意这个说法,但他在想象中体验着等待战斗的士兵们的感受,知道心脏如何激烈地跳动;如果不久以后我还活着,一个人本来可能战死,而后来人们告诉他正在新里贝拉卸鳝鱼,那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法国人得知了这场误会,他们会更加嘲笑我们。巴尔塔萨尔刚刚要再次怀念战争,却想起了布里蒙达,要看一看她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而战争还在他脑海中游荡,他既想起了这种颜色又想了那种颜色,他本人的眼睛也难以断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颜色的眼睛。这样,他忘记了即将产生的怀念之情,对若奥·埃尔瓦斯回答说,应当有个正确的办法知道什么人来了,他们带来了什么,想干什么;落在船桅上的海鸥知道;此事对我们是重要的,我们却不知道;老兵说,海鸥有翅膀,天使也有翅膀,但海鸥不会说话,天使呢,我一个也未曾见过。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正穿过王宫广场,他刚刚从王宫出来,前去王宫是应“七个太阳”的一再请求,希望知道他区区一只左手是不是受到重视,能不能得到一笔战争抚恤金。若奥·埃尔瓦斯对巴尔塔萨尔的经历并不完全了解,看见神父走过来,就接着对他说,那边走来的人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人们称他为飞行家,但是,飞行家的翅膀没有长好,所以我们不能去侦察那些要进来的船队,看看他们有什么企图,要干什么。“七个太阳”没有来得及回答,因为神父在远处停住了脚步,朝他打了个让他过去的手势;看到朋友那副对王宫和教会充满热情的神气,若奥·埃尔瓦斯大惑不解,马上想到一个游荡的老兵也许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为了先做出点样子,他马上伸手求乞,第一个施主是贵族,看样子情绪颇佳,当下便施舍了;但是,由于他心不在焉,后来把手伸向了一个路过的化线修士,修士把手中的圣像递过去让他虔诚地吻了一下,这样一来若奥·埃尔瓦斯又把刚刚到手的施舍送了出去。这简直是雷电要劈死我;咒骂固然是罪孽,但毕竟心里轻松了许多。
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告诉“七个太阳”,我已经和主管这类事的各位大法官说过了,他们说会考虑你的情况,看你是否该递交一份申请,然后给我一个答复;神父,什么时候给答复呢,巴尔塔萨尔想知道,这是刚刚到达王室所在地、对其习惯一无所知的人天真的好奇心;我无法告诉你,但过些时候也许我能跟陛下说一声,他很尊重我,并且保护我;你能跟国王说话,巴尔塔萨尔很惊讶接着说,能跟国王说话,还认识被宗教裁判所判刑的布里蒙达的母亲,这位神父是个什么神父呀;最后这几句话“七个太阳”没有大声说,只是心里惴惴不安地想的。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没有答话,只是正面看了看对方,两个人停下来,神父个子矮一些,显得也年轻一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两个人年龄一样大,26岁,巴尔塔萨尔的年龄我们已经知道了,但两个人的生活不同;“七个太阳”的生活是劳动和战争,战争生活已经结束,劳动生活不得不重新开始;而巴尔托洛梅乌出生在巴西,年轻时头一次来到葡萄牙,他善于学习,记忆力惊人,15岁时便显露出才华,实际上比显露出的才华要高得多,能背诵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丘西奥、苏埃托、麦塞纳斯和塞尼加的全部作品,不仅能从前往后背诵,而且能从后往前或者从人们随便指定的地方开始背诵;他能给已写出的所有神话下定义,说明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杜撰这些神话的目的何在;还能说出古代和直至1200年所有诗集的作者是谁;如果有人向他说出一首诗,他能立刻以10首自己当场作的待回答,并且说能为该诗包含的全部哲理和最难解之处辩解;他能解释亚里土多德作品中最冗长的部分,指出其欲言又止之处;他能解答包括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的圣经中的一切疑问,能背诵四位福音书作者的全部福音书,不论是从前向后、从后向前背诵,还是连续或者跳跃着背诵;同样,他能背诵圣保罗和圣耶罗米的使徒书,能一个个地说出每个先知所在的年代,他们各活了多少岁;同样,他能背诵出圣经中的所有国王,能往上和往下、往左和往右背诵圣诗、雅歌、出埃及记和所有的国王篇;能说明以斯拉的两本书不太像编年史;这里没有外人,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所以应当说一句,对于产生和培养这至高无上的才智、品德和记忆力的地方,我们一直只知道要黄金和钻石,要烟草和蔗糖,要丰富的森林产品,人们一定能在那里找到更珍贵的东西,那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明天,在以后的世纪里,这些东西必将到来;另外还有向塔布亚人宣讲福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存。
神父,我的那位朋友若奥·埃尔瓦斯刚才告诉我,你有个外号,叫飞行家,为什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呢,巴尔塔萨尔问道。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开始往前走,跟在后边,两个人相距有两步远;他们走过里贝拉海军武器库,走过王宫,再往前到了雷莫拉雷斯,这个广场面对着河;神父坐在一块石头上,示意“七个太阳”坐在他旁边;由于刚才听到了对方发问,这时才回答说,因为我飞行过;巴尔塔萨尔狐疑地说,对不起,只有鸟儿飞翔,天使飞翔,但人只能梦想,而梦中的东西不可靠;你一直不在里斯本生活,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在战争中度过了4年,我的家乡是马芙拉;两年以前我就飞行过了,头一次我做了一个气球,烧了;后来又造了一个,飞到了王宫一间大厅的顶上;最后造的一个从印度公司的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