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精选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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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我告诉母亲有点像谁。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细地回忆着那个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动的样子,竟向母亲一口咬定:“就是他。”
母亲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凉丝丝的夜风里,望着那棵默然无语的柿子树。
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母亲将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说:“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单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的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川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我不免惊讶。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光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子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实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也是很无趣的。
我绝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树的遭遇,但我对本以欣赏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树的处境,也在心底深处长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树上的柿子,终于在等待中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枝上脱落下三两颗,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实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顿作糊状,像一摊摊废弃了的颜色。
还不等它们一颗颗落尽,我便不再走这条小道。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红瓦》中感慨良多、充满纯情与诗意地又写了柿子树——又一棵柿子树。我必须站在我家的柿子树与山本家的柿子树中间写好这棵柿子树: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里,那位孩子的母亲,总是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着白柳篮子走在村巷里。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其间有人会说:“我们直接到柿子树下去吃便是了。”她说:“柿子树下归柿子树下吃。但柿子树下又能吃下几颗?”她挎着柳篮,在村巷里走着,与人说笑着,杏黄色的头巾,在秋风里优美地飘动着……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痴鸡
每年春天,总有那么几只母鸡,要克制不住地生长出孵小鸡的欲望。那些日子,它们几乎不吃不喝,到处寻觅着鸡蛋。一见鸡蛋,就会惊喜地“咯咯咯”地叫唤几声,然后绕蛋转上几圈,蓬松开羽毛,慢慢蹲下去,将蛋拢住,焐在胸脯下面。但许多人家,却并无孵小鸡的打算,便在心里不能同意这些母鸡们的想法。再说,正值春日,应是母鸡们好好下蛋的季节。这些母鸡—旦要孵小鸡时,便进入痴迷状态,而废寝忘食的结果是再也不能下蛋。这就使得主人恼火,于是就会采取种种手段将这些痴鸡们从孵小鸡的欲望拖拽回来。
这样行为,叫“醒鸡”。
我总记着许多年前,我家的一只黑母鸡。
那年春天,它也想孵小鸡。第—个看出它有这个念头的母亲。她几次喂食,见它心不在焉只是很随意地啄几粒食就独自走到一边去时,说:“它莫非要孵小鸡?”我们小孩一听很高兴:“噢,孵小鸡,孵小鸡了。”
母亲说:“不能。你大姨妈家,已有一只鸡代我们家孵了。这只黑鸡,它应该下蛋。它是最能下蛋的一只鸡。”
我从母亲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已很仔细地在心中盘算过这只黑鸡将会在春季里产多少蛋,这些蛋又可以换回多少油盐酱醋来。她看了看那只黑母鸡,似乎有点为难。但最后还是说:“万不能让它孵小鸡。”
这天,母亲终于认定了黑母鸡确实有了孵小鸡的念头,并进入状态了。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她忽然发现黑母鸡不见了,便去找它,最后在鸡窝里发现了它,那时,它正—本正经、全神贯注地趴在几只尚未来得及取出的鸡蛋上。母亲将它抓出来时,那几只鸡蛋早已被焐得很暖和了。
母亲给了我—根竹竿:‘撵它,大声喊,把它吓醒。“
“让它孵吧”
母亲坚持说:“不能。鸡不下蛋,你连买瓶墨水的钱都没有。”
我知道不能改变母亲的主意,取过竹竿,跑过去将黑鸡撵起来。它在前面跑,我就挥着竹竿在后面追,并大声喊叫:“噢——!噢——!”从屋前到屋后,从竹林追到菜园,从路上追到地里。看着黑母鸡狼狈逃窜的样子,我竟在追赶中在心里觉到了一种快意。我用双目将它盯紧,把追赶的速度不断加快,把喊叫的声音不断加大,引得正要去上学的学生和正要下地干活的人都站住了看。几个妹妹起初是站在那儿跟着叫,后来也操了棍棒之类的家伙参加进来,与我—起轰赶。
黑母鸡的速度越来越慢,翅膀也耷拉了下来,还不时地跌倒。见竹竿挥舞过来,只好又挣扎着爬起,继续跑。
我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了草垛底下,一边喘气,—边抹着额头上的大汗。
黑母鸡钻到了草丛里,一声不吭地直将自己藏到傍晚,才钻出草丛。
但经这—惊吓,黑母鸡似乎并未醒来。它晾着双翅,咯咯咯地叫着,依旧寻觅着鸡蛋。它一下子就瘦损下来,似乎只剩了一只空壳。本来鲜红欲滴的鸡冠,此时失了血色,而一身漆黑的羽毛也变得枯焦,失去了光泽。不知是因为它总晾着翅膀使其它鸡们误以为它有进攻的意思,还是因为鸡们如人类一样喜欢捉弄痴子,总而言之,它们不是群起而追之,便是群起而啄之。它毫无反抗的念头,且也无反抗的能力,在追赶与攻击中,只能仓皇逃窜,只能蜷缩在角落上,被啄得一地羽毛。它的脸上已有几处流血。每逢看到如此情景,我一边为它的执迷不悟而生气,一边用竹竿去狠很打击那些心狠嘴辣的鸡们,使它能够摇晃着身体躲藏起来。
过不几天,大姨妈家送孵出的小鸡来了。
黑母鸡一听到小鸡叫,立即直起颈子,随即大步跑过来,翅大身轻,简直像飞。见了小鸡,它竟不顾有人在旁,就咯咯咯地跑过来。它要做鸡妈妈。但那些小鸡一见了它,就像小孩一见到疯子,吓得四处逃散。我就仿佛听见黑母鸡说“你们怎么跑了”,只见它四处去追那些小鸡。等追着了,它就用大翅将它们罩到了怀里。那被罩住的小鸡,就在黑暗里惊叫,然后用力地钻了出来,往人腿下跑。它东追西撵,弄得小鸡们东一只西一只,四下里—片“唧唧唧”的鸡叫声。
母亲说:“还不赶快将它赶出去!”
我拿了竹竿,就去轰它。起初它不管不顾,后来终于受不了竹竿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只好先丢下了小鸡们,逃到竹林里去了。
我们将受了惊的小鸡们一只一只找回来。它们互相见到之后,竟很令人冷爱地互相拥挤成一团,目光里满是怯生生的神情。
而竹林里的黑母鸡,一直在叫唤着。停住不叫时,就在地上啄食。其实并未真正啄食,只是做出啄食的样子。在它眼里,它的周围似乎有一群小鸡。它要教它们啄食。它竟然在啄了一阵食之后,幸福地扇动了几下翅膀。
当它终于发现,它只是孤单一只时,便从竹林里惊慌地跑出,到处叫着。
被母亲捉回笼子里的小鸡们,听见黑母鸡的叫声,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母亲说:“非得把这痴鸡弄醒,要不,这群小鸡不得安生的。”
母亲专门将邻居家的毛头请来对付黑母鸡。毛头做了一面小旗,然后一笑,将黑母鸡抓住,将这小旗缚在了它的尾巴上。毛头将它松开后,它误以为有什么东西向它飞来了,惊得大叫,发疯似的跑起来。那面小旗直挺挺地竖在尾巴上,在风中沙沙作响,边就更增加了黑母鸡的恐怖,于是更不要命地奔跑。
我们就都跑出来看。黑母鸡不用人追赶,屋前屋后无休止地跑着,样子很滑稽。于是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就拍着手,跳起来乐。
黑母鸡后来飞到了草垛上。它原以为会摆脱小旗的,不想小旗仍然跟着它。它又从草垛上飞了下来。在它从草垛上飞下来时,我看见那面小旗在风中飞扬,犹如给黑母鸡又插上了一只翅膀。
其它的鸡也被惊得到处乱飞,家中那只黄狗汪汪乱叫。道道地地的鸡犬不宁。
黑母鸡钻进了竹林,那面小旗被竹枝勾住,终于从它的尾巴上被拽了下来。它跌倒在地上,很久未能爬起来,张着嘴巴光喘气。黑母鸡依旧没有能够醒来。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其它的母鸡也不能下蛋了。
“把它卖掉吧。”我说。
母亲说:“谁要一副骨头架子”
邻居家的毛头似乎很乐于来处置这只黑母鸡。他又—笑,将它抱到河边上,突然一旋身体,将它抛到河的上空。黑母鸡落到水中,沉没了一下,浮出水面,伸长脖子,向岸边游来。毛头早站在了那儿,等它游到岸边,又将它捉住,更远地抛到河的上空。毛头从中得到了一种残忍的快感,咧开嘴乐,将黑母鸡一次比—次抛得更远,而黑母鸡越来越游不动了。鸡的羽毛不像鸭的羽毛不沾水,几次游动之后;它的羽毛完全地湿透,露出肉来的身体如铅团一样坠着往水里沉。它奋力拍打着翅膀,十分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好几回,眼看要沉下去了,它又挣扎着伸长脖子流动起来。
毛头弄得自己—身是水。
当黑母鸡再一次拼了命游回到岸边时,母亲让毛头别再抛了。
黑母鸡爬到岸上,再也不能动弹。我将它抱回,放到一堆干草上。它缩着身体,在阳光下索索发抖。呆滞的目光里,空空洞洞。
黑母鸡变得古怪起来,它晚上不肯入窝,总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窝,就独自—个跑开了,或钻到草垛的洞里,或钻在一只废弃了的盒子里,搞得家里的人都很心烦。又过了两天,它简直变得可恶了。当小鸡从笼子里放出,在院子里走动时,它就会出其不意地跑出,去追小鸡。一旦追上时,它便显出一种变态的狠毒,竟如鹰一样,用翅膀去打击小鸡,直把小鸡打得小鸡乱叫。
母走赶开它说:“你大概要挨宰了!”一天,家里无人,黑母鸡大概因为一只小鸡并不认它,企图摆脱它的爱抚,竟啄了那只小鸡的翅膀。
母亲回来后见到这只小鸡的翅膀流着血,很心疼,就又去叫来毛头。
毛头说:“这—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他找了一块黑布,将黑母鸡的双眼蒙住,然后举起来,将它的双爪放在—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黑母鸡站在铁丝上晃悠不止。那时候它的恐惧,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于悬崖面临万丈深渊更甚。因为人毕竟可以看见万丈深渊,而这只黑母鸡却在一片黑暗里。它用双爪死死抓住铁丝,张开翅膀竭力保持平衡。
起风了,风吹得铁丝呜呜响。黑母鸡在铁丝上开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双爪抓住铁丝,还蹲下身子,将胸脯紧贴着铁丝,两只翅膀—刻也不敢收拢。即便是这样,在经过长时间的坚持之后,保持平衡也已随时不能了。它几次差点从铁丝上栽下来,靠用力扇动翅膀之后,才又勉强留在铁丝上。
我看了它—眼,上学去了。
课堂上,我就没有怎么听老师讲课,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根铁丝,铁丝上站着那只摇摆不定的黑母鸡。放了学,我匆匆往家赶,进院子一看,却见黑母鸡居然还奇迹般地留在铁丝上。我立即将它抱下,解了黑布,将它放在地上。它瘫痪在地上,竟一步不能走动了。
母亲抓了一把米,放在它嘴边。它吃了几粒就不吃了。母亲又端来半碗水,它却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水中,转眼间就将水喝光了。这时,它慢慢地立起身,摇晃着走到篱笆下。估计还是没有力气,就又在篱笆下蹲了下来,一副很安静的样子。母亲叹息道:“这回大概要醒来了。再醒不来,也不要再去惊它了。”
傍晚,黑母鸡等其它的鸡差不多进窝后,也摇摇晃晃地进了窝。
我对母亲说:“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亲说:“以后得把它分开来,让它吃些偏食。”
然而,过了两天,黑母鸡却不见了,无论你怎么四处去唤它,也未能将它唤出。我们就只能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