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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部分

冬天里的春天-第79部分

小说: 冬天里的春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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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一个天真幼稚的姑娘呢!”
  “你呐?亲爱的地委书记!”
  “我?自然还是回到底层的统舱里去,闻那鸡鸭屎的臭味去了。”
  两位游击队长哈哈地笑了……
  “看见了吗?一条舢板正朝咱们划过来!”于而龙站起来,也不知道船上的人能否听到和看见,挥动着双臂,大声疾呼地喊着。
  江海也忘了他的矜持庄重,脱下褂子来当做旗子挥舞。“ 哦,他们发现了,看,竖起桨来给我们打招呼呢!这下我们不至在沼泽地里过夜了。好,我也该结束我的故事了,大概过了两天,他们把我从县城押解到三王庄,押到了村西银杏树的底下,押到了芦花同志的墓前。在那里,聚集了好几百人,不,简直是近千人的浩大场面。当我在刀枪剑戟的前拥后护之下,通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临时搭起的会场台前的时候,定睛一看,我才发现,一夜之间,我们共产党的地委、县委、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全成了罪人,囚犯,站在被告席里了。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站在我们行列里的,竟还有那位躺在墓里的女指导员……”
  江海沉默了。
  于而龙望着这位老战友,也不做声,显然他急于想知道下文,所以不再打岔,盼他马上说下去。
  “是我的过错呀!二龙,没能保护住她,其实,我本意倒是为了维护她的呀!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跳上台了,向群众讲话。二龙,你简直无法想象,从那副漂亮的脸上,从那张秀丽的嘴里,会喷出那样恶毒的语言。我绝不是给她解脱,至今,我也认为她是在说着别人的话,她说:‘ 为什么直到今天,三王庄还不通公路?为什么公路修到离三王庄不远,就停下来?为什么要改变原设计方案?
  为什么?大家想过没有?根子在什么地方?乡亲们,看看吧!问题就是她——’她指着那块矮矮的石碑。
  “她从台子上蹦下来,跳到芦花的坟头上,力竭声嘶地喊:‘乡亲们,就是这么一个死人,挡住我们的路,要不把他们推翻打倒,我们就休想迈步。江海,你交待,为什么要让公路绕过三王庄,难道她是皇帝老子吗?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就碰不得,动不得——’
  “我对着人山人海的群众讲:‘只要上三十岁的人,谁都知道:她是石湖支队的女指导员,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把生命献给我们石湖的革命烈士!’我转过脸去对她说:‘年轻人,你不觉得害羞吗?这样来践踏一位革命先烈,你心安吗?……’
  “哦,她又蹦回台子上去,说出来的话,差点叫我背过气去。不错,公路是我让改线的,免得惊动九泉下的英灵,即使有天大的错,刀砍斧剁,由我去领,跟芦花有什么关系?可是从她嘴里,吐出两个什么样的字呀?二龙,你不要激动,她当着数百乡亲高声喊叫:‘她不是革命烈士,她不是共产党员,是叛徒,听清楚了吗,是叛——徒。’”
  于而龙登时觉得一盆污泥浊水,没头没脸地冲着他泼了过来似的把两眼糊住了,天全黑了。
  “你不要激动,二龙,都是过去的事了。乡亲们心里是有数的,她说完了那句话后,全场鸦雀无声,紧接着,有好多上岁数的老乡,我亲眼见到的,低着头,拉也拉不住,拦又不好拦地走了。
  “也许因为这样,不知是谁在背后出了个招,非要我们这些罪人,当场刨坟毁尸立新功,每人给了一把铁锹,叫大家立刻动手挖芦花同志的墓。
  “二龙,二龙,你怎么啦?听我给你讲完。‘ 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啊!’这不是我的话,是那位老红军讲的。他长征没有死,抗日战争没有死,解放战争没有死,十七年建设社会主义祖国没有死,但是,十年前,他背石头给累死了。大口大口咯血,连医院都不让送,最起码的人道主义都谈不上。罪恶啊,二龙,应该说,那都是一代精华呀,活活给摧残了。生者如此,死者更谈不上了。我们一齐在挖芦花的坟,那位老红军讲:‘ 记住啊,江海,要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我们党走了那么多弯路,受到那么大损失,有时并不是失败在敌人手里,常常就是这样一锹一锹地,自己动手毁灭自己啊!’二龙,想到芦花最后落到一个曝尸露骨的结局,我们许多同志流着泪离开了她。”
  于而龙紧紧追问:“后来呢?”
  “后来,还没来得及等我们求人去收殓芦花同志的遗骸,第二天早晨去一看,什么遗骨残迹都不见了,想必是夜间,被那些人扬散了,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石碑。
  “没过多久,我们成了公路工程队的普工,背石头,一天一天地修到了三王庄。那位老红军,一边咯着血,一边对我说:‘江海,我们还能为故人做些什么呢?这块石碑,眼看着要被压路机,推倒埋下去当路基了,咱俩偷偷地把它抬到一边藏起来,留给后人做个纪念吧!总有一天会竖立起来的,反正我是瞧不见了,可我相信,准会有那么一天的。’他望着雾蒙蒙的石湖说:‘ 雾消去以后,历史,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了。’可是,二龙,你也别难受,即使这一块殷红色的石碑,也不曾保留下来,老红军病重以后不久,他精心保管的石碑,也失去了踪影。”
  “全完了?”
  “全完啦!”
  “一切一切都没有留下来?”
  江海抱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说:“怪罪我吧,二龙,我没有保护住她呀!……”
  石湖起风了,浪涛一阵高似一阵。于而龙伫立在湖岸边,敞开衣襟,任强劲的风吹着。此刻,他的心和石湖一样,波浪翻滚,起伏不定,久久地不能平静。
  哦!多么严峻的岁月啊!
  …… 

第五章 (1)

  风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条小舢板,在风浪里,颠簸得越来越厉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龙望着在浪涛里一会儿沉没,一会儿浮升的舢板,联想到一生走过来的漫长道路,倒和这条在浪花飞沫间挣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从来也不曾有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命运早给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块烧红了的铁块,在砧子上只有无尽无休的锤打锻压,哪怕还有一点余热,一丝残红,敲击就不会停止,除非彻底冷却了,命运的铁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许随着冷轧技术的发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来放在铁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炼了。
  那位抱住头的地委书记有些失悔了:“ 也许,二龙,我不该讲的。糊涂着,固然是个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们终究是铁,应该经得起敲打。”
  他站起来,走到地委书记跟前,两个人并肩迎着那愈来愈烈的劲风站立着。闻得出,这是顺着晚潮而来的海风,有一点点腥,有一丝丝咸,生活也是这样,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还包括残酷的血风腥雨。“铁永远是铁,但最可惜的,我们失去了时间!”
  那条在风浪里出没的小舢板,已经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他们先看到坐在船头的老林嫂,然后,秋儿——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帮着于而龙钓鱼的小助手在喊叫着:“ 二叔爷,二叔爷……”那模样,那神态,多么像小石头,多么像铁生,也多么像老林哥呀!
  舢板划拢过来,先蹿上岸来的,却是那条摇着尾巴的猎狗,汪汪地围绕着于而龙欢跃地跳蹦,显得极其亲昵的样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头顶着这位旧日的主人。因为它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猎人。会打猎的人并不急于扳枪机,而是等待、逡巡、跟踪,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忍受着蚊蠓袭扰,瞄准着。这条纯种的猎犬,从于而龙眼里和习惯的动作里,看出了这种战斗姿态。但是,它同这位老主人一样,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经白白地虚度过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着一根棍子,于而龙估计她一定会很生气,迎上前去,等待着她瓢泼大雨式的责难。从昨天下午离开柳墩,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不照面,连去向都未曾告诉她一声,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着走了过来,本来她倒是有一肚子气的,为寻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龙,她几乎划着舢板绕遍了石湖周围几个村庄。现在一看,沼泽地里,只有两位当年的游击队长,孤零零地迎风站着,一下子,好像历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生龙活虎的神气恢复了。
  再不是昨天在饭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样子了,她爽朗地招呼着:“啊!你们两个队长,在开什么秘密会啊?”
  “又是事务长打发你给我们送饭来了?”于而龙也是触景生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话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该提那个乐观忠诚的游击队当家人,也许会触动老林嫂的心。
  不过,老林嫂倒不曾在意——“ 谢天谢地!”也许于而龙苦头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个什么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伤谁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忆的激动之中,好不容易有这块清净地方,离开恼人的现实远了一些,不再为眼前扯肠拉肚的事,勾惹起许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轻松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种天然规律,随着年事日高,在她的心里,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让位给做母亲的感情,所以尽管于而龙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没往心里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忆起动人的往事——当现实是苦恼和麻烦的时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黄金年华。那时候,滨海和石湖两家经常互相配合行动,两位队长断不了碰头磋商,为了保密,就得选一个僻静隐蔽的地点,于是照料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兴兴地回答着:“ 带来啦!带来啦!”她回头去招呼拴船的孙子:“秋儿,快把那马齿菜馅饼拿来!”
  酸溜溜的马齿苋,并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虾肉的两位队长,可能因为是熟食,有点烟火气,狼吞虎咽,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楼怎样?”于而龙问。
  “妙极了,今天我算开了洋荤,尝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盐,有口锅,我下河给你摸鱼捉螃蟹,来个清汤炖,保管你把望海楼甩在脑袋瓜子后边去。”
  刹那间老林嫂脸上生起阴云:“望海楼正为你们忙咧!”
  看来,她想逃避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于烦恼就不存在,为了寻找于而龙,担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儿,惹了一肚子气。一想起那张灶王爷的脸——对待他的子民,永远是那金刚怒目的模样,给个饽饽也不带乐的,她心里就堵得慌。昨天夜里打电话,还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书,下午,连秘书都找不到了,说是都去望海楼忙着张罗去了。亏得她在那饭馆里有个远房亲戚,求他去请县委书记听电话,那亲戚十分为难地说:“ 王书记忙得脚丫朝天,说是要招待三位上宾,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计呢,我可不敢去惊动他。”
  三位?她望着眼前的于而龙和江海,除了他们两个,那第三位是谁呢?是个什么样的贵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王惠平决不交那些毫无用处的角色,那么是谁呢?她,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
  “为我们准备?望海楼的宴会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实在是多,干嘛非拖你到望海楼去大宴呢,可能他记性也不太好。”
  “能够忘却,算是一种幸福,我们倒霉,就在于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忆,欢乐和痛苦,高兴和忧愁,一块儿涌过来。望海楼,芦花和王经宇斗过法,同样,王经宇也请我去赴宴,为的是赎赵亮同志。老林嫂,你还记得么?
  “怎么能忘呢?二龙,忘不了,他爷爷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还在呢!”
  啊!老林哥那只装着银元的“美孚”煤油铁桶,闪现在这三个同时代人的脑海里。

  于而龙似乎看到老林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灰蒙蒙的雨雾里走去。游击队长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是他驱使着,简直是强逼着老林哥去的。他,一个支队的领导人,在赵亮被捕以后,中心县委责成他全面负责,每一句话都成了命令。尽管江海也在场,他也是为营救赵亮从滨海赶来的,但终究是个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总不能当着众多队员叫于而龙收回成命。因为那钱是准备收买王经宇的经费,所以即使那雨雾里有死亡在等待着,老林哥也必须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从九泉之下回来,揪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数落数落我,也许那样,我心里会感到轻快些,好受些。
  按说,于而龙自己也思索过,要论起办蠢事,做错事,整整四十多年,还得数在石湖打游击的时期做得多些,年轻,不免要莽撞些;热情,必然会冲动。而且那是战争,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战士的生命。但是,那时的人要宽厚些,没让他坐喷气式,或者头冲下拿大顶;也不会把他关在电工室里,打得魂灵出窍。他弄不通,差点在十年无边的专政下送了命,难道罪过就是在王爷坟那片洼地里盖起来一座巨大的动力工厂么?
  想起老林哥在雨雾里渐渐走远的形象,于而龙可真的忏悔了。
  从来乐呵呵不知忧愁的老林哥,多少年来一直当着石湖支队的家,解了于而龙多少后顾之忧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着在长途急行军以后,有一盆滚烫的洗脚水,和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在战斗中打得舌干口燥,眼红冒火的时候,准会有不稀不稠,温烫适口的菜粥送上阵来。即使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游击队碰上这样的情况是不以为奇的,吞咽着盐水煮草虾,野菜糠团团,他那顺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队员们的胃口唱开来。
  然而那煤油箱子里的银元,有的是一块一块从乡亲们的荷包里募集来的,有的是上级通过封锁线调运来的,为的是营救落到敌人手里的赵亮。王经宇像一条贪婪的红了眼的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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