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时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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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震天认真地看看小儿子,“看来你真是发财了。你能记得这些历史,我感到很高兴。我也不问你现在到底有多少钱,我只提一个要求:合法经营。上次你答应陆川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陆承伟道:“爸,我是代你管这件事的,这两个月,一直在为他们寻找机会。我知道这件事马虎不得。陆川歇着咱们陆家十几代祖先,我还想借这件事,多享受些香火呢。春节前后,我就要到西平去,帮助他们落实这件事。”
陆震天打个哈欠道:“承伟,人要有根,有根才能发壮发粗。陆家的根在陆川。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陆承伟站起来,扬手敬个礼,大声说:“是!”
陆震天慈爱地再看小儿子一眼,“我还想说一句话:希望你走正路。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陆承伟走进客厅,看见陆小艺正坐在沙发上,专心看电视剧剧本,走过去看一眼,“《你我都风流》,大俗。话又说回来,大俗也就大雅了。姐,我给你推荐个女主角,你看行吗?”
陆小艺道:“是不是想讨好乔妮呀?要是她,你最好别提。这种人,我们用不起,也不敢用。小弟,我可要警告你,别再打乔妮的主意了,如今她的能量大得惊人,惹出麻烦,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有可能连累全家。”
陆承伟耸耸肩道:“你放心,我早和她拜拜了。小凤一直想在影视上试试。我也答应找机会捧捧她。姐,合作一次怎么样?”
陆小艺放下剧本,说道:“最好别让你的女朋友锳这一潭浑水。”
陆承伟接道:“她总不能永远做我的女朋友吧?姐,我在西平刚刚控股一家酒店,三星级。以后你们到西平拍戏住店免费,你看怎么样?”
陆小艺看看弟弟,摇摇头,“娶这个顾双凤哪点不好?还不安分!小凤没演过戏,再说,女主角一般要导演定,以后再说吧。有钱没处投了,干脆投给我们拍电视剧吧,控股一个三星级酒店做什么。酒店业,不好搞。”
陆承伟笑道:“那要看怎么搞,是谁搞了。我主要看上它有个四千平米的四层楼,办成一家全国一流的高档酒楼,肯定能补上住宿上的亏空。再说,我也不指望用它来赚钱。实话说,我是用它来洗钱的。”
陆小艺一听,忙把身子坐直了,“洗钱?小弟,走私这几年可是重点打击对象,你可不要玩火!”
陆承伟笑了起来,“姐,你可别把我看成走私犯和毒贩子了。我用不着冒这种风险进行原始积累。前十几年,我挣钱只靠政策。现在,我的主要收入来自于证券。本来,这些钱也用不着洗,它们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我要跳到前台去表演,这些钱就得再洗一遍。宾馆饭店业,是最好的洗钱机。你尽管放心吧。”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题就到了史天雄身上。陆承伟道:“天雄这些天,是不是在部里组建新公司?陈东阳也够意思了,能想出组建空壳公司解决天雄的问题。”
陆小艺一听,就生气了,“你别提了。天雄根本不领这个情。这个部,只有五个正司长,这一段又没揪出腐败分子,再不和部里合作,就不明智了。可他这一段更糟糕,变得有点破罐子破摔了,该参加的政治学习,他都敢缺席。一到周六,就带着小勇到京密运河冬泳去了。昨天,他和小勇去昆明湖钓了一天鱼。今天是周一,是他们部法定政治学习日。一大早,他就出去了。刚才,大哥打回来电话,问他是不是病了……想不到这个小挫折竟把他打垮了。”
陆承伟惊讶道:“不可能吧?这点小事可打不垮他。天雄怎么会破罐子破摔呢?他肯定又在动什么心思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动这个心思的由头也很特别,嫩芽是他重读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时萌发出来的。史天雄换了一种方法钩沉出了那一段历史。李立三、瞿秋白们正在莫斯科学习俄国城市暴动成功经验的时候,毛泽东却对发生在湖南的一场农民运动投去了重视的目光。后来的历史已经证明,毛泽东是正确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成为中国革命胜利的惟一正确选择。那么,毛泽东当年的实践,对自己消除目前的困惑,有没有什么指导作用呢?史天雄做出了肯定回答。作为一个清醒的共产党人,史天雄知道自己在国企这个领域,已经无用武之地了,但越来越浓的忧患意识,又使他无法真正用一杯茶和一张报纸,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一天天地消磨时光。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人。那么,在今天,这种使命将以何种形式得以体现呢?毋庸讳言,私有经济已经逐渐成为国有经济的重要竞争对手了。可是,这些年,有谁特别关心过那些私营业主们的信仰问题?又有谁统计过从事私营经济的人们,有多少是得逐利风气之先的人,有多少是比较之后的理性选择,又有多少是逼上梁山?
照着这个思路,史天雄很快就想到了远在西平的金月兰和她的“都得利”商业零售店。接着,他又想起了在锦江边上和金月兰一本正经开的那个打工玩笑。再接着,他就很想见到金月兰了。他隐约感觉到,把“都得利”做成中国的沃尔玛(沃尔玛,世界最大的商业零售公司,1999年在全球拥有四千家商店,一百零几万员工,销售收入居世界五百强第二,纯利润列第八位。此公司1962年由美国人创办),或许要比拯救红太阳更加重要。
陆小艺和陆承伟在客厅谈论他的时候,史天雄正陪着金月兰走在初雪后显得分外萧索和伤感的圆明园遗址上。金月兰来北京联系货源,其实也是想找机会和史天雄见上一面。
金月兰走到几个突兀的方形石柱前,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了,“歇歇吧。你的感觉很准确,看圆明园遗址,确实在下雪初晴后最有味道。看着这些挂着零星积雪的石柱,这心里怪不是滋味儿。”
史天雄朝西北方向一指,“最好的时辰还没有到,等夕阳只剩半竿高的时候,站在那边的一片芦苇边,朝西北方向一座小拱桥看去,你才真正能明白这片昔日的辉煌今日的废墟,到底意味着什么。夕阳只是一个大大的红球,射出的光线已没有任何热度。你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几百年的历史从此可以复活。不抒情了。月兰,我在商业上的知识准备怎么样?”
金月兰笑道:“你讲的那些外国大公司发家史,多半我都没听说过。看来,我也该补补这一课了。”
史天雄严肃起来,“如果我是在应聘‘都得利’的总经理,讲这些算是口试,你能给我打多少分?可以及格吗?”
金月兰惊讶地站了起来,看着史天雄摇着头扑哧笑了,“一百二十分。谈商业零售,你是博士,我顶多算个初中生。不是离得天南海北,我真想聘你当个顾问。不过,这司局级的顾问,月薪没五六千,只怕聘不来。我这小店,出不起这个价。所以呀,还是你当你的司长,我开我的小店吧。你能陪我看这种天气的圆明园,我已经很感激了。”
史天雄仰天长叹一声,“我说的是实话。告诉你实情吧,我现在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司局级干部,实际上已经下岗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辞职的事,我想换个活法。你的‘都得利’是我辞职后最想去的地方。说心里话,你的‘都得利’保留着很多让我珍视的东西。这些东西,还能让我感动。你知道,如今,让人感动的东西不多了。不瞒你说,换个活法的想法,已经有很久了。在部里做官这些年,我常常感觉到找不到人生目标了。我不大喜欢整个官场的氛围。我一直认为,这二十年中国取得了很大成绩,可也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具体丢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常想,如果我带着现在的青年人,再遇到当年那种情况,他们会不会心甘情愿留在奶头山打阻击。当时,我们的侦察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们完全有理由拒绝执行额外的任务……”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下来,搓搓手搓搓脸继续说:“你看,我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假设,有点可怕。我,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我们不及时地把那些失去的东西寻找回来,中国肯定会出大问题。陆承伟,也就是我小舅子,说我身上有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唐·吉诃德性格,也爱干一些和风车开战的傻事,这种看法有点准确。我确实已经下了决心……从你的‘都得利’身上,我确实看到了希望……我,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这个要求。”说罢,像个刚刚交了考卷的中学生,蹲下去,勾着头,静等老师的判决。
金月兰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史天雄的长篇倾诉。很久了,她都没有听到过一个男人这样发自肺腑的叙说了。因为感动,她的面颊涨得通红,呼吸也随之加快了。看着缩成一团的史天雄,金月兰冲动地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这么看好‘都得利’的前途。‘都得利’九十二个员工,都希望能有像你这样一个总经理……只是,只是我不敢相信这会变成现实。因为你史天雄不仅是一个司局级干部,而且还是陆震天的女婿。”
史天雄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只要你愿意接收我,足够了。你还记得我当年对自己的评判吗?我相信我还是这样一个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二者皆可抛。”
金月兰将信将疑地看着史天雄,“我一直很欣赏你身上这种东西……我可以保证在你官复原职或者在你高升之前,给你留着一个薪水微薄的‘都得利’商业零售公司总经理的位置……”
“你不相信我的决心?”史天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我写好很久的辞呈。明天我就可以交上去。如果你的‘都得利’还需要人才,它当然需要人才了,我还可以给你推荐一个销售经理,也就是当年的杨排长。他一再表示,愿意做我的桑丘·沙潘,让我这个唐·吉诃德不至于太孤独。他也是一个被现实抛弃的人,一个多余的人。走,我们现在就去见他。”
金月兰听呆住了。
……
史天雄辞去公职的事,在陆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陆小艺看来,史天雄这么做和叛徒没什么两样。一个父母因历史问题自绝于人民的孤儿,被陆家收养,倍受养父养母恩宠,政治风暴袭来时,这个家最先想到的是把他保护起来,然后着力培养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然后把家里的独生女儿嫁给他,当这个家庭需要他作为一根支柱撑起一片天时,他却逃跑了,他不是叛徒,又能是什么?史天雄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承陆家所赐,陆小艺早就这么认为了。在夫妻的卧室里,陆小艺这样警告说:“史天雄,做人要讲点良心,做事要考虑到后果。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一切可能的后果,由你一个人承担。叛徒在中国,什么时候有好下场?离开官场,你将一无所有,请你牢牢记住我这句话吧。”
史天雄从这些话里,感到了透入骨髓的寒冷。难道历史真是个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难道历史真的可以颠倒起来写吗?别的事,妻子可以根据需要进行改造,两个人之间共同拥有的感情历史,也可以随便更改,拥有无数个不同的版本吗?难道陆小艺真的忘记当年是她引诱了史天雄,造成异姓兄妹谈了恋爱这个既成事实吗?史天雄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十六岁,陆小艺十五岁,陆小艺叫他去看新衣服,突然间抱住他亲一口说:“我爱你!天雄,我不再向你叫哥了,咱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大胆的进攻,让十六岁的小男人无法招架,到了夏天,他在陆小艺的引导下,摸了陆小艺还在发育中小小的乳房,秋天要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突然响了电话铃声,史天雄和陆小艺已经尝到了禁果的滋味儿。史天雄直到今天,还在惊讶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我是你的人了,你要是背叛了我,再找别的女人,我就去死。”这种恐吓的约束力,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是无法挣脱的。不久,陆小艺当着弟弟陆承伟的面,撕碎了隔壁袁慧送给史天雄的一张照片,史天雄没敢表达任何反对意见。在很多年里,史天雄认为陆小艺尽管专横霸道,但都出于对他的爱。现在,他只能悲哀地认定自己在妻子眼里已经彻底物化成房梁、廊柱这些可以使用的东西了。他没有和妻子争论,只是淡淡地说:“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岳母苏园的攻击,招招都直奔要害处,史天雄几乎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苏园让史天雄开着车,去了铁帽子王胡同,瞻仰了陆家“文革”前的旧居。史天雄五岁半来到这里,作为陆家的养子,在这个铁帽子王管家的旧宅度过了十一年童年和少年的时光。苏园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用她依然圆润悦耳的声音说道:“天雄,快四十年了。我记得你爸接你来家的那天,下着毛毛秋雨,淋得台阶有些湿滑。你在这里站着,抬着头,睁着黑亮的大眼,看着我、小艺和承伟,我的眼泪忍不住了,可是我还是朝你笑着。我心想,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到底招惹了谁,竟罚他在一天里同时失去了亲爹亲娘?你爸在你身后鼓励你自己走进院子,你迈上第三个台阶时,脚下一滑,身子就要栽倒,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你从那个台阶滚到路面上。你爸看我和你都没伤着,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泪水流过我的脸,滴在你的脖子里……这些事情,我忘不了哇……”
这特定的场景,带着史天雄进入了一段特定的时空里。
时光倒流四十年,五岁多的史天雄在西四自己的家里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的父亲和母亲。那时已是夜晚,史天雄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他不明白就要睡觉的时候,好多天没有回家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穿最新最漂亮的衣服,为什么还要在左胸前挂上军功章?他还想问问这些天给他做饭,送他去幼儿园,陪他睡觉的小吴阿姨哪里去了。没等他问,父亲和母亲轮番抱住他亲吻起来。妈妈的眼泪沾满了他的小脸,他感到很不舒服,可又不敢说。后来,父亲把他从母亲怀里拉出来,对母亲说:“雅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