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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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委提意见,并要求每个党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还说什么党委对同志们所提的意见,抱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不是还说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怎么能这样说变卦就变卦了呢?”党委派来的那个人神情格外平静,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也都不顶用了。组织上认为你的表现已经是够充分的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就只好认了吧。”可怜的福平就这样在机关“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
无独有偶,一世精明的牛保民在农村也和在机关的福平有着差不多的遭遇,弄了一个没见官就挨了四十板的事情。他一开始由于种庄稼是行家里手,很受庙东村生产大队,甚至孟至塬管区头头脑脑们的器重。人家对他委以重任,没有让他到县西河里去捞铁砂,而是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带着几个务农的把式组成一个科研试验小组,搞科学种田。牛保民也为自己受赏识而高兴,工作干得很是卖力,认认真真地按照党中央、毛主席对农业所提出的“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在生产大队给他们划定的那五六亩一片,各方面设施条件都很好的试验田里废寝忘食地进行着科学试验种田。他带领他们那一帮人首先干劲冲天地给试验田施肥,反正生产大队里有的是农家肥,它再少也能确保这五六亩试验田的需用。他们抱着越多越好的原则,一下子就给试验田里施了一尺多厚用秸秆和蒿草所沤的农家肥,给试验田好像盖上了一层既厚实又松软的棉被。心想:这一下子肥料施得这么足,看庄稼不长好还能有什么说的。然后,他们就又对作为试验田的那块地进行了深翻,用铁锨把这块地一锨接着一锨,一茬倒一茬,一下子齐齐翻了一米多深,等于把地整个翻了个过儿,把地下面的死土全给翻到了地表,而把原来地表很肥沃的那些由多年耕种形成的活土全都给翻到了一米以下的田地深处去了,一味心想:“这下深翻可也该够数了吧。”地整理好了,这接着就应该是播种了。牛保民被大势所迫,在大家的怂恿下,破格地解放思想,大胆革新,切实贯彻农业“八字宪法”中密的原则,播种时身不由己,硬着头皮,破天荒地一个劲儿让稠、稠、稠;纵播了横播,横播了接着再纵播,就这样翻来覆去不住地往地里播种。通常一亩地一般只播种十来斤种子,现在试验田里一亩地竟然给播种了一百二十多斤—不在地里撒下足够的种子,怎么能产下理想多的粮食?这是自然之理。人们认为这才算是真正在落实党中央在农业八字宪法中所提到的“合理密植”的密。牛保民心里却直嘀咕,暗暗思量:“我的妈呀,这一亩地来年到底能收获多少粮食呢?现在光种子一下子就种了这么多?”—要知道,按常产,当时一亩地产粮食也就是只不过是一百二十斤左右,就这还要是好庄稼哩。如今往地里种的种子竟然比常年地里所出产的粮食还要多,这样,到时候地里究竟能长出来个什么样的庄稼?当时的人几乎每一个口口声声都称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可是他们哪一个真正把马列主义思想中的那个唯物论辩证法当回事了?哪里知道还有物极必反这个理儿?无意识的只是一味盲目地强调密植,却把“合理”二字抛在了脑后而置之不顾。“地里种不下够多的种子,哪里还想来得高产量”这思想一时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尽管牛保民对这样的做法疑虑重重,可是他手下的那些组员一个个还是议论纷纷,不大满意,不断地向他提建议说:“人家某某生产大队的试验田,一亩地都要下种二百多斤种子哩,咱们下种那么一点儿种子能比得过人家吗?别叫上边说咱思想保守、落后,把咱给批评了着。现在到处都讲究敢想、敢说、敢干呢,你说你一天到头倒敢什么?一天畏首畏尾的,跟上你也真够窝囊的。”怎奈这牛保民生性是个实在人,他心里老想的是这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个极限的;凡事一旦超过了极限,那就马上会走向反面,招致和自己初衷相反的结局。在试验田里是要大胆搞试验,但决不能由着性子,耍二杆子劲,蛮干。
试验田里播种的小麦破土出芽了,由于种子质量好,出苗率高,更不要说粪肥充足,水也有保证,地里麦苗稠得一个挤一个,几乎都叠了起来,比往常农民在地里所下的葱秧不知还要稠多少倍,简直都跟秋天天气晴朗时银河的星星稀稠差不多了,密密麻麻一毡片子,连水恐怕都泼不进去。
孟至塬管区召开科学试验种田小组组长会议,让大家预测、上报各自试验田来年每亩地的产量。牛保民想:“这回一定要解放思想,敢想敢说。”同时心里又反复盘算着,“如果碰上好年景,在水肥充足、管理得当的条件下,自己所搞的那块试验田,平均一亩地能产一千斤小麦,那就很不错了,比现在的好年景一亩地产一百二三十斤就能高产七八倍了。真要是那样了,那么一年所收获的粮食怎能吃得了呢—那把人就都能高兴死。”于是他就显了个积极,打了个头炮,率先发言表态,为他的试验田明年的高产预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数字。他所上报的这个数字实际上就已经有点儿虚夸了,他表态以后,心里还正打着如意算盘,自我陶醉呢,以为管区的领导听到他所上报的这个敢想敢说的预测数字,一定会在这个全管区的试验田小组长会上大力表扬他,倡导全管区的科学试验种田小组都向他们学习呢,可是谁能料到继他发言之后,其它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也一个个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并且一个比一个“敢想敢说”,直听得他瞠目结舌,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人慷慨激昂地站了起来说:“我们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保证一万斤。”牛保民听着这话如晴天一声炸雷,惊得嘴张开好大,舌头吐出老长,一时不知所措。然而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有人紧接着高喊一声:“我们大队科学试验种田小组所种的试验田,明年有望亩产三万斤!”……就这样,全管区二十多个生产大队的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们群情激奋、意气风发,一个比一个敢想,一个比一个敢说,互不相让,互不示弱,似乎这会儿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尽情地喊了起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说不到的”,弄得管区主持会议的领导表扬都表扬不过来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表扬谁,到底表扬哪一个才好。他们这些人好像在拍卖场上竞拍,把他们试验田明年的产量一次说了再说一次,越说越高,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让人不可思议,最后竟有人说:“我们生产大队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二十九万。”牛保民听着这话,在心里暗暗抠算了一下,差点儿吃惊得叫出声来:“哎哟我的妈呀,亩产二十九万斤麦子,那可不得了呀,单就体积来说,如果放在一亩地大的面积上,那可光麦粒儿就能堆成两三米高的纯粮食垛子,它都会跟房檐差不多一样高的。这些人也不想想,种在地里的麦子,麦穗连带麦秆加在一起,拉直能有多高?这可能吗?”他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头问自己,“这人算没算过这个账?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不考虑实际呢?是不是这人今天在发高烧,烧得神志昏迷,说起胡话来?”可是他抬眼看看会场今天所有来参加会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不仅身体康健,而且精明强干,头脑清醒得不照谁?根本就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糊涂”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怎么都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信口开河吗?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心里一清二楚的,红口白牙,有意在这样说胡话。他们是在骗谁?骗领导还是骗他们自己?难道领导对这糊涂得一点儿也都觉察不来?不知道这些人说的全是一些假话、大话、空话、一派胡言吗?就这样轻信他们了?”牛保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他抬头又一次看着贴在会议室墙上的那幅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时,似乎这才从这幅标语上多少悟出了一些天机玄理:“是不是现在的领导人家就喜欢这样,就喜欢让人给他灌迷魂汤?即使这迷魂汤是低头喝、抬头死的剧毒,他们也甘之如饴?”
牛保民正想得云天雾地的时候,猛不防听见管区领导指名道姓地问他说:“牛保民,你刚才一开始的发言很好,放了个开头炮,给大家带了个好头儿。不过你所报的你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现在看来和其他科研小组所报的数字差距甚大。你想想是不是有点儿保守了?看你们能不能思想再解放一点儿,胆子再放大一点儿,把你们所报的那个数字再给咱往高的提一提?”牛保民一听这话傻眼了,他这个人历来就见不得谁胡说贸撂吹牛皮的人,刚才所报他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就已经使他心里不安了,现在被领导再一问,给问得居然语塞起来:“我……我……”他一直“我”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位领导当即就不耐烦了,很失望地说:“算了算了。没见过你这人怎么遇事蔫不拉唧的,没一点儿魄力,看来思想也太陈旧保守,已经严重不适应目前的大跃进形势了—像你这样的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是这样,你今天回去以后,给你们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招呼一声,就说我建议你们大队科学种田试验小组另换上一个人负责。”就这样,牛保民也和牛福平一样,被视为思想右倾,被把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组长的这一职务给撤了。不过牛保民对此倒以为没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思想现在也确实跟不上人家这个形势的需要了。常言说:“无官一身轻。”管一份事,少不了得操一份心。这个小组长事实上也算不上是个什么官儿,但是一不当它了,不负这个责了,思想也就没有了压力,牛保民觉着自己还给轻松自在了,所以撤与不撤这个组长,对他来说,也无所谓。
只说这华阴人民公社铺天盖地所展开的这场全民总动员,大炼钢铁运动,一下子把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轰到捞铁砂的县西河里、炼钢铁的土高炉前去了,在农村就出现了家家门上锁,户户无闲人的喜人景象。然而这样以来,长在田地里的那些庄稼可就惨了,它们该由谁来经管?尽管它们夏季长得十分欢实,秋季也到处硕果累累,可是没有人顾得上收获。霜降都已经过去了,地里的庄稼还长在那里无人问津,备受冷落。这要是在往年,热火朝天的收秋、种麦活路早已都接近尾声了,可是今年的田野一反往常,一片寂静,只能看见满地都是早已熟透而没人理睬的庄稼,却看不见忙碌收获庄稼的人影儿,也看不见抢时紧张种地的人们—所有人都到大炼钢铁第一线去了。原本高挺着在炫耀自己的玉米棒子,现在一个个都低垂下了头,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得低头弯腰的谷秆儿却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挺胸了起来—它上面的谷粒要么被麻雀吃光了,要么落在了地上,反正是如今头轻松了—熟透了的庄稼,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往年那些热情有加的农民们的冷遇。农民们现在一个个被捞铁砂、炼钢铁忙得晕头转向,首尾不能相顾。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是成天打不完的政治仗,忙不完的大事情,谁还能有工夫,顾得上去管长在地里的那点儿破庄稼,抓这些经济方面的小事?人们谁心里都能够掂量得来,捞铁砂、炼钢铁为的是实现“赶英超美”的政治目标,它压倒一切,不能有半点马虎,至于这当年一季的庄稼收不收获,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无须挂齿,生产队的仓库里现在有的是粮食,不愁没有吃的—此时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以致节令都过立冬了,土地都开始上冻了,长在地里的玉米棒子也还等不来自己主人的收获。它们失去了希望和信心,不得不一个个气馁地低垂着头,枯槁的身躯被寒冷刺骨的西北风吹得发出了凄厉的飒飒声。谷子地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混搅着谷粒的谷糠,把地皮覆盖得严严实实,人脚要是踩在上面,就好像踩在了棉被上,十分松软,而谷穗轻得直挺挺竖了起来,直指天空。它们似乎是在问天: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前些日子树上还结得像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柿子,现在都软在了树上,西北风一吹,连同经霜变红的树叶一起从树枝梢头纷纷往下直掉。通体透红然而没有主见的柿树叶被风从树上吹了下来以后,继续随风忙碌地奔走着,不知东西地在四处寻找什么,可能是在忙着找它们的栖身之所吧,然而已经变软了的柿子却经不起这高高地一摔,掉在地上的它自然是被摔得粉身碎骨、稀巴烂,肆意地腐烂着,发酸、发臭,散发出一种能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恶臭味儿。可是它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有谁会放在心上,来看上一眼,管它一管呢?偶尔有个把从大炼钢铁第一线回家来的公社社员,看到这种惨不忍睹,触目惊心的场面,无不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心里暗道:“造孽呀造孽!种庄稼的人再忙,怎么能连现成的庄稼都扔在地里不去要了?民以食为天啊!庄稼人不要庄稼了,哪该再会去要什么呢?罪孽啊罪孽,这事要是让上苍知道了,上苍一定会怪罪下来,惩罚生灵的。”
华阴人民公社为了完成“赶英超美”这一政治任务,这时候已经是孤注一掷,在所不惜了,把个原本以农为本的农村人民公社一下子给弄得丢掉了根本。他们这些人已经被解放后,社会一度所呈现出来的经济繁荣冲昏了头脑而得意忘形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一顿能吃得了几碗干饭,给自己胡乱定位,立誓要让钢铁元帅升帐。是的,他们有着远大的宏伟目标,不像实实在在的农民那样成天眼睛盯着的只是自己的柴米油盐,实在可敬可佩。然而农民们虽说胸无大志,随大流,但也讲求实际,一味追求温饱。他们看着眼下的一切,心里无不惴惴不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