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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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在夏先生的散文集中往往文后有“白马湖畔”或“写于白马湖”之附记?白马湖风景幽美,是夏先生民国十几年在浙东居住并施教育的所在。——以后他便移居上海,二十年来过着编著及教书生活,直至死时并未离开。他的年纪与周氏兄弟(鲁迅与启明)相仿,但来往并不密切。即在战前,鲁迅先生住于闸北,夏先生的寓处相隔不远,似是不常见面,与那位研究生物学的周家少弟(建人)有时倒能相逢。夏先生似未到北方,虽学说国语只是绍兴口音;其实这也不止他一个人,多数绍兴人虽在他处多年,终难减轻故乡的音调,鲁迅就是如此。
平均分析他的一生,教育编著各得半数。他在师范学校,高初级男女中学,教课的时间比教大学时多。惟有北伐后在新成立的暨南大学曾作过短期的中国文学系主任。他的兴趣似以教导中等学生比教大学生来得浓厚,以为自然。所以后来沪上有些大学请他兼课,他往往辞谢,情愿以书局的余闲在较好的中学教课几点。他不是热闹场中的文士,然而性情却非乖俗不近人情。傲夸自然毫无,对人太温蔼了,有时反受不甚冷峻的麻烦。他的学生不少,青年后进求他改文字,谋清苦职业的非常多,他即不能一一满足他们的意愿,却总以温言慰安,绝无拒人的形色。反而倒多为青年们愁虑生活,替人感慨。他好饮酒也能食肉,并非宗教的纯正信徒,然而他与佛教却从四十左右发生较为亲密的关系。在上海,那个规模较大事业亦多的佛教团体,他似是“理事”或“董事”之一?他有好多因信仰上得来的朋友,与几位知名的“大师”也多认识。——这是一般读夏先生文章译书的人所不易知的事。他与前年九月在泉州某寺坐化的弘一法师,从少年期即为契交。直至这位大彻大悟的近代高僧,以豪华少年艺术家,青年教师的身份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之后,并没因为“清”“俗”而断友谊。在白马湖,在上海,弘一法师有时可以住在夏先生的家中,这在戒律精严的他是极少的例外。抗战后几年,弘一法师避地闽南,讲经修诵,虽然邮递迟缓,然一两个月总有一二封信寄与夏先生。他们的性行迥异,然却无碍为超越一切的良友。夏先生之研究佛理有“居士”的信仰,或与弘一法师不无关系。不过,他不劝他人相信;不像一般有宗教信仰者到处传播教义,独求心之所安,并不妨碍世事。
他对于文艺另有见解,以兴趣所在,最欣赏寄托深远,清澹冲和的作品。就中国旧文学作品说:杜甫韩愈的诗,李商隐的诗,苏东坡黄山谷的诗;《桃花扇》《长生殿》一类的传奇;《红楼梦》《水浒》等长篇小说,他虽尊重他们,却不见得十分引起他的爱好。对于西洋文学:博大深沉如托尔斯泰;精刻痛切如要以陀思妥夫斯基;激动雄抗,生力勃变如嚣俄之戏剧、小说,拜仑之诗歌,歌德之剧作;包罗万象,文情兼茂如莎士比亚;寓意造同高深周密,如福楼拜,……在夏先生看来,正与他对中国的杜甫、苏东坡诸位的著作一样。称赞那些杰作却非极相投合。他要清,要挚,又要真切要多含蓄。你看那本《平屋杂文》便能察觉他的个性与对文艺的兴趣所在。他不长于分析不长于深刻激动,但一切疏宕,浮薄,叫嚣芜杂的文章;或者加重意气,矫枉过正做作虚撑的作品,他绝不加首肯。我常感到他是掺和道家的“空虚”与佛家的“透彻”,建立了他的人生观,——也在间接的酿发中成为他的文艺之观念。(虽则他也不能实行绝对的透彻如弘一法师,这是他心理上的深苦!)反之也由于看的虚空透彻,——尚非“太”透彻,对于人间是悲观多乐观少;感慨多赞美少;踌躇多决定少!个性,信仰的关系,与文艺观点的不同,试以《平屋杂文》与《华盖集》,《朝花夕拾》相比,他们中间有若何辽远的距离?无怪他和鲁迅的行径,言论,思想,文字,迥然有别,各走一路。
他一生对于著作并不像那些规文章为专业者,争多竞胜,以出版为要务。他向未有长篇创作的企图,即短篇小说也不过有七八篇。小说的体裁似与他写文的兴会不相符合,所以他独以叙事抒情的散文见长。从虚空或比拟上构造人物、布局等等较受拘束的方法,他不大欢喜。其实,我以为他最大的功绩还在对于中学生学习国文国语的选材,指导,启发上面。现时三十左右的青年在战前受中学教育,无论在课内课外,不读过《文心》与《国文百八课》二书的甚少。但即使稍稍用心的学生,将此二书细为阅读,总可使他的文字长进,并能增加欣赏中国文章的知识。不是替朋友推销著作,直至现在,为高初中学生学习国文国语的课外读物,似乎还当推此两本。夏先生与叶绍钧先生他们都有文字的深沉修养,又富有教读经验,合力著成,嘉惠殊多。尤以引人入胜的,是不板滞,不枯燥,以娓娓说话的文体,分析文理,讨论句段。把看似难讲的文章解得那样轻松,流利,读者在欣然以解的心情下便能了解国文或国语的优美,以及它们的各种体裁,各样变化,——尤以《文心》为佳。
夏先生对此二书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工力。尤其有趣的当他二位合选《国文百八课》,也正是他们结为儿女亲家的时候。夏先生的小姐与叶先生的大儿子,都在十五六岁,经两家家长乐意,命订婚约。夏先生即在当时声明以《国文百八课》版后自己分得的版税一慨给他的小姐作为嫁资。于是,以后这本书的版税并非分于两家。可谓现代文士“陪送姑娘”的一段佳话!
此外,便是那本风行一时至今仍为小学后期,初中学生喜爱读物之一的《爱的教育》。这本由日文重译的意大利的文学教育名著,在译者动笔时也想不到竟能销行得那样多,那样引起少年的兴味。但就版税收入上说,译者获得数目颇为不少。我知道这个译本从初版至今,似乎比二十年来各书局出版白话所译西洋文学名著的任何一本都销得多。
战前创办了四年多的《中学生》杂志,他服劳最多。名义上编辑四位,由于年龄,经验,实际上夏先生便似总其成者。《中学生》的材料,编法,不但是国内唯一良佳的学生期刊,且是一般的青年与壮年人嗜读的好杂志。知识的增益,文字的优美,取材的精审,定价的低廉,出版的准期,都是它特具的优点。夏先生从初创起便是编辑中的一位要员。
浙东人尤以绍兴一带的人勤朴治生,与浙西的杭,嘉,湖浮华地带迥不相同。夏先生虽以“老日本留学生”,住在“洋场”的上海二十多年,但他从未穿过一次西装,从未穿过略像“时式”的衣服。除在夏天还穿穿旧作的熟罗衫裤,白绢长衫之外,在春秋冬三季难得不罩布长衫穿身丝呢类面子的皮、棉袍子。十天倒有九天是套件深蓝色布罩袍,中国老式鞋子。到书店去,除却搭电车外,轻易连人力车都不坐。至于吃,更不讲究,“老酒”固是每天晚饭前总要吃几碗的,但下酒之物不过菜蔬,腐干,煮蚕豆,花生之类。太平洋战争起后上海以伪币充斥物价腾高,不但下酒的简单肴品不多制办,就是酒也自然减少。夏先生原本甚俭,在那个时期,他的物质生活是如何窘苦,如何节约,可想而知。记得二十八年春间,那时一石白米大概还合法币三十几元,比之抗战那年已上涨三分之二。“洋场”虽尚在英美的驻军与雇佣的巡捕统治之下,而日人的魔手却时时趁空伸入,幸而还有若干文化团体明地暗里在支持着抗敌的精神。有一次,我约夏先生章先生四五人同到福州路一家大绍兴酒店中吃酒,预备花六七元。(除几斤酒外尚能叫三四样鸡肉类。)他与那家酒店较熟,一进门到二楼上,捡张方桌坐下,便作主人发令,只要发芽豆一盘,花生半斤,茶干几片。
“满好满好!末事贵得弗像样子,吃老酒便是福气,弗要拉你多花铜钿。”
经我再三说明,我借客打局也想吃点荤菜,他方赞同,叫了一个炒鸡块,一盘糖腌虾,一碗肉菜。在他以为,为吃酒已经太厚费了!为他年纪大,书店中人连与他年岁相仿的章锡琛都以画先生称之(夏读画音)。他每天从外面进来,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轻轻叹一口气。许是上楼梯的级数较多,由于吃累?也许由于他的舒散?总之,几成定例,别人也不以为怪。然后,他吸半枝低价香烟,才动笔工作。每逢说到时事,说到街市现象,人情鬼蜮,敌人横暴,他从认真切感动中压不住激越的情绪!因之悲观的心情与日并深,一切都难引起他的欣感。长期的抑郁,悲悯,精神上的苦痛,无形中损减了他身体上的健康。
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敌人的宪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连章锡琛先生也同作系囚(关于这事我拟另写一文为记)。他幸能讲日语,在被审讯时免去翻译的隔阂,尚未受过体刑,但隆冬四室,多人挤处,睡草荐,吃冷米饭,那种异常生活,当时大家都替他发愁,即放出来怕会生一场疾病!然而出狱后在家休养五六天,他便重行到书店工作,却未因此横灾致生剧病。孰意反在胜利后的半年,他就从此永逝,令人悼叹!
夏先生的体质原很坚实,高个,身体胖,面膛紫黑,绝无一般文人的苍白脸色,或清瘦样子。虽在六十左右,也无佝偻老态,不过呼吸力稍弱,冬日痰吐较多而已。不是虚亏型的老病患者,或以身子稍胖,血压有关,因而致死?
过六十岁的新“老文人”,在当代的中国并无几个。除却十年前已故的鲁迅外,据我所知,只可算夏先生与周启明。别人的年龄最大也不过五十六七,总比他三位较小。
自闻这位《平屋杂文》的作者溘逝以后,月下灯前我往往记起他的言谈,动作,如在目前。除却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处孤岛;同过大集中营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讨文字朝夕晤对上说,能无“落月屋梁”之感?死!已过六十岁不算夭折,何况夏先生在这人间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迹,值得后人忆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来你没曾过过稍稍舒适宽怀的日子,而战后的上海又是那样的混乱,纷扰,生活依然苦恼,心情上仍易悲观,这些外因固不能决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断定他至死没曾得到放开眉头无牵无挂的境界!
这是“老文人”的看不开呢?还是我们的政治,社会,不易让多感的“老文人”放怀自适,以尽天年?
如果强敌降后,百象焕新,一切都充满着朝气,一切都有光明的前途,阴霾净扫,晴日当空。每个人,每一处,皆富有歌欢愉适的心情与气象,物产日丰,生活安定,民安政理,全国一致真诚地走上复兴大道,果使如此,给予一个精神劳动者,——给予一个历经苦难的“老文人”的兴感,该有多大?如此,“生之欢喜”自易引动,而将沉郁,失望,悲悯,愁闷的情怀一扫而空,似乎也有却病销优的自然力量。
但,却好相反!
因为丏尊先生之死,很容易牵想及此。自然,“修短随化”,“寿命使然”,而精神与物质的两面逼紧,能加重身体上的衰弱——尤其是老人——又,谁能否认。
然而夏先生与晋未间的陶靖节,南宋的陆放翁比,他已无可以自傲了!至少则“北定中原”不须“家祭”告知,也曾得在“东方的纽约”亲见受降礼成,只就这点上说,我相信他尚能瞑目!
写于一九四六年夏丏尊先生传略姜丹书
夏先生名铸,字勉旃,别号丏尊。浙江上虞崧厦乡人也。曾小筑于白马湖边,未遑久居。清光绪十二年生,十九岁留学日京,二十二岁归。初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译教,旋任学舍监,司训育,合兼授国文、日文。余与先生计交于宣统三年秋,同事者十年。民国元二年之际,是校遵令改制,易名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故友经亨颐先生为校长。元年秋,李先生叔同亦来任教习。李与夏,故为留东学友,相交尤契。经先生善治印,先生效之,亦颇可观。尝自刻一印,曰无闷居士。是时,时和年少,不应有闷,而自勉曰无闷,盖其内心已闷闷矣。校中诸师,皆一时俊彦,学子亦多纯良,故学风甚盛。先生为人率真,日与诸生同舍处,身教之功颇著。舍中尝患失物,颇难稽。先生问策于李,李先生曰:若欲以人格感化人,君当自杀。先生韪之,乃绝食。窃物生卒自白,后无此患。民国五六年间,李先生以试验断食故,始与佛为缘,卒至披薙人山。其试验断食之机,乃先生动之也。李入山后,易僧名,曰弘一。先生又切生死,诸事为之护持,而亦自染佛化,但不茹素,不为僧,尝口学佛在心不在形,放至晚年虽亦皈依佛法,而以居上终其生。民国八九年间,教育趋向随世界思潮而变革,由静而动,由柔而刚,由内而外,标榜之曰新教育。其实教育为时代之先驱,无来不新,无往不旧,而彼顽固之徒,执持成见,辄加阻梗,于是引起新旧之争,而学风亦骤趋激荡,此非一校为讲也。其风来自北京,而斯校先迎之,乃遭时忌。先生为教,素重学生个性,并主思想自由,盖以青年思想,若不任其自由表露,即无从是其是而非其非。昔宰我欲短丧,孔子非惟不斥其不孝,且不禁其发言,俟其倾吐而喻之以理,自然感化,此即启愤发悱之道,宰我所以卒成大贤。民国八年冬,学生自治会出刊物,每编竣,须送稿受审于先生。某次,学生施某属一文,题回《非孝》,其文多作批评语,原冀与人切磋者,先生未之删,及印行,社会哗然,至訾先生与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三国文教师曰四大金刚。大吏以耳代目,斥为洪水猛兽,一若此文为全校教师代表作者,乃张大其事,借故责成校长革教师。经校长素刚正,不受无理之命,乃激起绝大学潮。其事另详经先生传。既而经校长卒得合理去职,先生亦去。今先生已盖棺,可以定论。试问一生端正如先生者,果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