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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为普鲁斯特哭泣-第21部分

小说: 为普鲁斯特哭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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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爸爸,说:“你怎么啦,今天他们去割台坡,踩着你的尾巴啦。”
    爸爸埋头揉面粉。
    “陆军,小军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亲姑姑呢!玲妹也有十五六年没去过割台坡了。”妈妈说。
    “好吧,让他们去吧,他们大了,我也管不着了。”爸爸一面说,一面使劲揉面粉。面板咿咿呀呀地叫着。
    “你这辈子去过几次割台坡?”妈妈说,“你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亲!看以后谁还来理你!”
    爸爸低着头。桌子咿咿呀呀地叫着。
    “何家岙有个老光棍,今年六月在家里故世,都没人给他收尸,整个村子臭了半个月。”妈妈说。
    “妈,你别说了,我们不去了。”大姐把手插到大衣口袋里,重新坐到火堆旁。我站着,看门外。雪似乎有点变大了。我说:“雪一着地就化了呢,路肯定不会滑。过了一晚,地上积起雪来,那才不好走呢。”
    二哥双手插在裤袋里,腋下夹着一把伞进门来。“怎么不走啦?”二哥看看爸爸,又看看我们,说,“起来走路啊,今天是正月初三,过了初五我们又得散啦。”
    二哥夹着伞,迈着八字步,在屋里兜着圈子。
    “你不要扮小花脸了!”大姐训斥道。
    爸爸把揉好的粉团切成块,准备做馒头。大姐站了起来,把菜篮套到扁担中央,“陆军,你跟小军扛篮子。”
    “我说句难听的话……”爸爸说。
    我们站着不动。我们能听到爸爸嘴里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我们都看着他。
    “你们这些书呆子!这么多的书都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
    “好了,好了,”大姐跺着脚,回到火堆边,“我们不去了。”
    妈妈瞪着爸爸。但是爸爸不抬头,只是狠命地揉着面团。面板咿咿呀呀地叫得更响了。我们再也没兴致打扑克,就在火堆边干坐着。后来,大姐跟我们讲了一些单位里的事情,都很无聊。从师范学院毕业以后,她在县城的一所中学里做了一名教师。两年后,她结了婚,丈夫是一个机关小职员。她已经连续八年没在城里的婆家过年了。每年寒假一开始,她就带着女儿坐长途汽车回到乡下的老家,直到学校开学才回去。婆婆每次都气得不行。
    我们吃过中饭,雪也停了。爸爸步行到乡里去开会。他已经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了。我们目送着他慢慢消失在那条灰褐色的大路上。
    “现在去吧,四十分钟就能到割台坡,”妈妈说,“让姑姑早点烧晚饭,你们吃了晚饭就回来。”
    我们出门,走在通往村外的土路上。泥路弯弯曲曲地伸出村子,伸进长满小麦和青菜的田野里。泥路已经很干燥,好像根本就没下过雪似的。天空亮堂堂的,有好几朵奇形怪状的薄云正从东向西飘去。一辆满载着牛粪的平板车迎面而来。我们站到路边的麦田里,让它过去。
    一会儿我们就走到杨岭脚下。溪水从山谷的岩石上泻下来,淙淙地从我们的脚边淌过。我们踏上台阶。台阶是用石块砌成的,长满稀疏的青苔。路旁长满了松树和灌木,它们挤挤挨挨的,一阵风吹来,他们便喧闹着朝我们凑过来。
    山岭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低矮和平坦,我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爬到了山顶。我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里,眼前豁然开朗,除了远处的山峦,没有什么东西能遮住我们的视线,连松树都是那么的低矮,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随风摇曳。我和二哥回头往山下看。大姐肥硕的影子还在山腰上移动。我们坐在路边等了老半天,大姐才呼哧呼哧地挨上来,站在那儿直喘气。
    “小时侯我经常把牛赶到这里,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累,”大姐说,“那时我很瘦。”
    我们继续赶路,道路平坦了一些,但是很泥泞。在角落里,我们看到了积雪。路边又出现了小麦和青菜,还有枇杷树。山岗上有一间四方的石头房子,那是守林人住的。
    “快要到了吧?”我问。
    “远着呢,”大姐说,“还要翻一座岭。”
    这时候我发现两只脚开始疼起来。我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脱掉鞋子,把袜子褪下。脚跟起了血泡,血泡碎了。
    “怎么搞的。”我说。
    “你下次还敢来吗?”大姐问我。我不吱声。
    “‘有囡勿嫁割台坡’这是老话呢。”大姐说着,和二哥走到前面去了。我起来跟上他们。
    “姑姑是怎么嫁到割台坡的?”我问。
    大姐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话就长了……再说,很多事情我们永远都无法知道。”
    “那你就跟我们讲讲你知道的吧。”我说。
    “是啊,你们应该知道一些父辈的事情——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呢。”
    我们开始下坡。山坡开始变得光秃秃的。猩红色的泥土露出地表,把整个山谷映得红彤彤的。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下边山沟里的那口湖泊,湖水碧绿清澈,发着阴森森的寒光。
    “那里溺死过一个女婴。后来女婴的父亲被抓走了。”大姐轻声说。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路朝湖边延伸。很快我们就走上了湖边的小路。路很窄,左侧是湖水,右侧是陡峭的山壁。大姐低着头,一边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双臂像翅膀一样张着,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瞄一下。我在后面扶着她走。
    “有什么好怕的!”二哥大声说着,大步流星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湖泊的下方有许多狭长的水田,巴掌那么大,现在种着小麦。
    要是你没看到这口水塘和这些水田,你也许不会相信经常有人到这里来。
    我们又开始上岭了。这里的山岭没有砌台阶。一条猩红色的土路斜斜地垂挂下来。爬坡比刚才吃力多了,我们得时刻保持前倾的姿势,以免仰面跌倒。大姐喘着粗气说:
    “我们爸爸的命,也许是世上最苦的……”
    “姑姑一定也很苦。”我说。
    “爸爸七岁时死了娘,十三岁时死了爹——也就是我们的爷爷。爷爷是得天花死的。爷爷下葬的时候,六月的太阳很猛。爸爸戴着一顶破斗笠,一个人背着爷爷去山上的墓地。街坊邻居看爸爸走过来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天花是要传染的。
    “爷爷死了以后,爸爸的弟弟和妹妹过继给了爷爷的一个兄弟(也就是爸爸的叔叔,我们叫他叔爷)。过了几年,叔爷也死了,是在外出的路上被人用尖刀戳死的。第二年的春天,叔婆在山上砍柴的时候被何家岙的一个穷光棍抢走了,做了他的老婆。后来叔婆把爸爸的妹妹和弟弟也带过去了……”
    “那就是割台坡的姑姑和何家岙的叔叔吧。”我说。
    “是的,姑姑是从何家岙嫁到割台坡的。”大姐说。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阿婆?”二哥说。
    “你们没听说过的事还多着呢。”大姐说。
    “爷爷过世了,叔婆也改嫁了,那么爸爸怎么办呢?”我问。
    “这个我也不清楚,爸爸不肯说,也从来没听人家说起。我们只知道一些他当上大队书记(现在叫村支书)以后的事。”大姐说。
    “叔婆改嫁以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很少跟姑姑、叔叔他们来往。爸爸费尽心机送我们去读书,使我们一个个地成为大学生,成为国家干部。叔婆他们则继续老老实实地做农民,他们的子女则过着和上辈一模一样的生活。爸爸隔几年会去看望一下他们,但是每次总是很失望地回来。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一道很深的隔阂。叔婆和姑姑则从来都没来看过爸爸。去年叔婆做八十寿日,爸爸托人送去两百元钱和几盒营养品,可是被叔婆退回来了。叔婆说爸爸没心。”
    “爸爸不是那种人。”我说。
    终于挨到了山顶,我们全都坐在岩石上。岩石连绵成一片,一直通往另一座更高的山上。四周很安静,连山雀的声音也没有。我看看表,我们都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了。我们放眼望去,延绵不绝的山峦一阵阵地朝我们的视野里铺来。假如你一个人,在山里走,寻找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这时候你走到一座高山上,就会发现四周的重重叠叠的山峦,一眼望不到头。你会觉得自己是一片风卷着走的树叶,最后要腐烂在路上。
    “小军,你在想什么?该上路了。”大姐在叫我。
    我们都站起来,继续赶路。接下来的路好走多了。全是下坡,而且比较平缓,我们加快了脚步。路还很长。我看看表,我们又走了半个钟头了。
    “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我说。
    “转过前边那个山嘴就是了。”大姐说。那个山嘴像野猪的嘴。
    我们加快脚步。绕过那个山嘴,一个小小的村落终于远远地呈现在眼前。那就是割台坡,它伏在一片光秃秃的缓坡上,周围栽种着几丛四季竹。
    “姑姑肯定认不出我们。”二哥说,“她会烧鸡蛋和腊肉面给我们吃吗?”
    大姐默不出声。
    我们走进村子。大姐在前面带路,二哥和我跟着走。大姐带着我们在房屋之间转来转去,转了老半天,又转回到村边上。
    割台坡的房子全是用黑褐色的形状不一的石头叠成的,一座座排列得很齐整,外表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区别。大姐站在那儿使劲想,想了好久,才带我们从另外一条路进去。
    “这下对了,就在前边,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大姐说着指给我们看。我看到了那座房子,黑褐色,像只匣子,比周围的都要矮。
    我们走到那座房子跟前,门开着,我的心怦怦跳起来。大姐第一个进去,紧跟着的是二哥,我走在最后。我还没迈进门槛,大姐已经“姑父”“姑姑”地叫开了。二哥也跟着叫。
    姑父正在锯木头,姑姑在纳鞋底,看见我们进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边哦哦应着,一边仔细辨认我们。姑姑非常瘦小。
    “姑父,我是玲芳呀!”大姐的嗓门很高。
    “哦,哦,是玲芳呀。”姑父手忙脚乱地搬凳子让我们坐。凳子没放稳,“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姑父连忙去扶。
    “你们看我,眼睛都花到这田地了。”姑父说。姑姑现在已经坐到灶间,点燃了柴火。我都还没看清她的脸。
    “坐,坐。”姑父说。看得出他慌乱极了。
    我们没坐。我们听见了姑姑在灶间搬动火钳的声音,于是一齐涌到灶间。姑父紧跟了上来。
    “姑姑,不要忙了,我们肚子饱着呢。”大姐说。
    灶间很暗。
    “你们别慌,先坐一会儿嘛。”姑姑说。
    姑父说:“你们先到楼上歇一会儿。”姑父说话有点结巴。我们全都站在灶间不动。
    姑父伸出两臂,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朝楼梯上赶,说:“你们到楼上歇一会儿。”
    我们一步步后退,退到楼梯脚下了,只好往楼上走。楼上空空荡荡的,靠墙有一张非常古老的雕花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只圆木盘,盘里盛着花生、糖果和橘子。我们都坐在床沿上。这时,我们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声——是从我们身下的这张床上发出来的。我们回过头看,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整个儿蒙在被子里,扁扁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呢。我刚想叫,大姐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并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低下头,看见床前摆着一双女式的皮鞋。
    “我下去看看,让姑姑不要烧得太多。”大姐说。楼下灶间传来了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剥剥声。
    大姐下楼去,二哥拿了个橘子剥开吃。橘子很小,二哥一口就吞掉了一个。他又拿了一个。
    风从石头墙的缝隙里鼓进来,呼呼叫着。透过正对着我的那只没遮拦的屋角,我看见了一大片屋外的天空。
    姑父在楼下叫我们了。我们下楼。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三碗糖汆蛋。姑父招呼我们坐下吃。鸡蛋是和豆腐皮一起烧的,时间烧得太长,糊了。二哥一边喝一边直皱眉头。大姐偷偷地拿眼睛瞪他。二哥把鸡蛋捞到我的碗里。
    “我吃不下了。”二哥说。
    二哥最先吃完,接着是大姐。他俩看着我吃。
    “别看了,”我埋怨道,“我吃不下。”
    大姐、二哥把头别开。我继续吃鸡蛋。我闭着眼睛把它吃完。
    姑父过来收拾桌子,说:“你们回到楼上坐。”
    姑姑一直待在灶间。这回,她又把木柴烧起来了。
    “姑姑,你别再忙了,我们一会儿就要走的。”大姐走过去,夺下姑姑手中的火钳,把火打灭。
    “你们都不来这里。”姑姑说。
    “以后我们每年都会来的。”大姐说。
    姑姑又把火点燃,说:“你们是稀客,千年走一次,吃点腊肉面又怎么啦。”
    按山里的风俗,凡是稀客总是要吃糖汆蛋和腊肉面的。
    “都吃饱啦。”大姐说。
    “赶了那么长的山路,早就饿了。”姑姑说。炉膛里的木柴又开始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姑姑的脸。姑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凹陷下去。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面对这张陌生的脸,有些惘然。这就是爸爸的亲妹妹,是我的姑姑吗?
    大姐又一次夺下姑姑手中的木柴,把它打灭。“真的不要忙了,姑姑,你看天都已经暗下来了。”
    姑姑站起来。瘦小的姑姑站在肥硕的大姐身边,两手摩挲着衣襟。
    “你们总得再吃一点才走。”姑姑说。
    我们从灶间里走出来,外边亮多了。地板是用泥填的,可能是因为日子久的缘故,地板坑坑洼洼的,然而很洁净,连一丁点的泥土粉末都找不到。角落的鸡子篮里蹲着只眯着眼睛的母鸡。
    “姑父家快要盖新房了吧。”大姐问。
    “阿坚刚娶了媳妇,手头紧着呢。”姑父说。听母亲说过,阿坚是姑父、姑姑的独生儿子。
    “有困难,我们可以支援点。”大姐说。
    “不用啦,”姑父说,“明年再卖一窝小猪,阿坚和他媳妇在外边再做两年工,就可以盖新房了。”
    “志坚现在在哪里?”大姐问。
    “志坚上午到何家岙娘舅家拜年去了,他媳妇……”说到这里,姑父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刚才还看见她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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