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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爱情不风流(短篇集)-第21部分

小说: 爱情不风流(短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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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比长途旅行更令人兴奋的了,也没有比长途旅行更容易使人感到无聊的了。    
    人生,就是一趟长途旅行。    
    一趟长途旅行。意味着奇遇,巧合,不寻常的机缘,意外的收获,陌生而新鲜的人和景物。总之,意味着种种打破生活常规的偶然性和可能性。所以,谁不是怀着朦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动踏上旅程的?    
    然而,一般规律是,随着旅程的延续,兴奋递减,无聊递增。    
    我们从记事起就已经身在这趟名为“人生”的列车上了。一开始,我们并不关心它开往何处。孩子们不需要为人生安上一个目的,他们扒在车窗边,小脸蛋紧贴玻璃,窗外掠过的田野、树木、房屋、人畜无不可观,无不使他们感到新奇。无聊与他们无缘。    
    不知从何时起,车窗外的景物不再那样令我们陶醉了。这是我们告别童年的一个确切标志,我们长大成人了。我们开始需要一个目的,而且往往也就有了一个也许清晰但多半模糊的目的。我们相信列车将把我们带往一个美妙的地方,那里的景物远比沿途优美。我们在心里悄悄给那地方冠以美好的名称,名之为“幸福”、“成功”、“善”、“真理”等等。    
    不幸的是,一旦我们开始憧憬一个目的,无聊便接踵而至。既然生活在远处,近处的就不是生活。既然目的最重要,过程就等而下之。我们的心飞向未来,只把身体留在现在,视正在经历的一切为必不可免的过程,耐着性子忍受。    
    列车在继续行进,但我们愈来愈意识到自己身寄逆旅,不禁暗暗计算日程,琢磨如何消磨途中的光阴。好交际者便找人攀谈,胡侃神聊,不厌其烦地议论天气、物价、新闻之类无聊话题。性情孤癖者则躲在一隅,闷头吸烟,自从无烟车厢普及以来,就只是坐着发呆、磕睡、打呵欠。不学无术之徒掏出随身携带的通俗无聊小报和杂志,读了一遍又一遍。饱学之士翻开事先准备的学术名著,想聚精会神研读,终于读不进去,便屈尊向不学无术之徒借来通俗报刊,图个轻松。先生们没完没了地打扑克。太太们没完没了地打毛衣。凡此种种,雅俗同归,都是在无聊中打发时间,以无聊的方式逃避无聊。    
    当然,会有少数幸运儿因了自身的性情,或外在的机缘,对旅途本身仍然怀着浓厚的兴趣。一位诗人凭窗凝思,浮想联嗣,笔下灵感如涌。一对妙龄男女隔座顾盼,两情款洽,眉间秋波频送。他们都乐在其中,不觉得旅途无聊。愈是心中老悬着一个遥远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长,容易百无聊赖。由此可见,无聊生于目的与过程的分离,乃是一种对过程疏远和隔膜的心境。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样单纯的人,目的意识淡薄,沉浸在过程中,过程和目的浑然不分,他们能够随遇而安,即事起兴,不易感到无聊。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样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确实际的目的,以此指导行动,规划过程,目的与过程丝丝相扣,他们能够聚精会神,分秒必争,也不易感到无聊。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单纯,又不肯学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识强烈却并无明确实际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缥缈就是太模糊。“我只是想要,但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这种心境是滋生无聊的温床。心中弥漫着一团空虚,无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于是难免无聊了。    
    舍近逐远似乎是我们人类的天性,大约正是目的意识在其中作祟。一座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如果出不去进不来,就感到无聊。这是达不到目的的无聊。一旦城里的人到了城外,城外的人到了城里,又觉得城外和城里不过尔尔。这是目的达到后的无聊。于是,健忘的人(我们多半是健忘的)折腾往回跑,陷入又一轮循环。等到城里城外都厌倦,是进是出都无所谓,更大的无聊就来临了。这是没有了目的的无聊。    
    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大抵是想象力的产物。想象力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落脚点,目的便是这落脚点。我们乘着想象力飞往远方,疏远了当下的现实。一旦想象中的目的实现,我们又会觉得它远不如想象。最后,我们倦于追求一个目的了,但并不因此就心满意足地降落到地面上来。我们乘着疲惫的想象力,心灰意懒地盘旋在这块我们业已厌倦的大地上空,茫然四顾,无处栖身。    
    让我们回到那趟名为“人生”的列车上来。假定我们各自怀着—个目的,相信列车终将把我们带到心向往之的某地,为此我们忍受着旅途的无聊,这时列车的广播突然响了,通知我们列车并非开往某地,非但不是开往某地,而且不开往任何地方,它根本就没有一个目的地。试想一下,在此之后,不再有一个目的来支撑我们忍受旅途的无聊,其无聊更将如何?    
    然而,这正是我们或早或迟会悟到的人生真相。“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万物之灵也只是万物的一分子,逃不脱大自然安排的命运。人活一世,不过是到天地间走一趟罢了。人生的终点是死,死总不该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没有目的的旅行。    
    鉴于人生本无目的,只是过程,有的哲人就教导我们重视过程,不要在乎目的。如果真能像孩子那样沉浸在过程中,当然可免除无聊。可惜的是,我们已非孩子,觉醒了的目的意识不容易回归混沌。莱辛说他重视追求真理的过程胜于重视真理本身,这话怕是出于一种无奈的心情,正因为过于重视真理,同时又过于清醒地看到真理并不存在,才不得已而返求诸过程。看破目的阙如而执著过程,这好比看破红尘的人还俗,与过程早已隔了一道鸿沟,至多只能做到貌合神离而已。    
    如此看来,无聊是人的宿命。无论我们期待一个目的,还是根本没有目的可期待,我们都难逃此宿命。在没有目的时,我们仍有目的意识。在无可期待时,我们仍茫茫然若有所待。我们有时会沉醉在过程中,但是不可能始终和过程打成一片。我们渴念过程背后的目的,或者省悟过程背后绝无目的时,我们都会对过程产生疏远和隔膜之感。然而,我们又被粘滞在过程中,我们的生命仅是一过程而已。我们心不在焉而又身不由己,这种心境便是无聊。    
                   1991.1
活着的滋味等的滋味
    人生有许多时光是在等中度过的。有干百种等,等有千百种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难尽。    
    我不喜欢一切等。无论所等的是好事,坏事,好坏未卜之事,不好不坏之事,等总是无可奈何的。等的时候,一颗心悬着,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却说不上幸福。想象中的幸福愈诱人,等的时光愈难捱。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约都像《西厢记》里那一对儿,“自从那日初时,想月华,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轮下得迟,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会,张生等莺莺,忽而倚门翘望,忽而卧床哀叹,心中无端猜度佳人来也不来,一会儿怨,一会儿谅,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委实惨不忍睹。我相信莺莺就不至于这么惨。幽会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别后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觉凄凉一样。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动的,这等的留的却完全是被动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对的是静止的时间。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对的是空虚的空间。等的可怕,在于等的人对于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对于其他的事又完全没有心思,因而被迫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有所期待使人兴奋,无所事事又使人无聊,等便是混合了兴奋和无聊的一种心境。随着等的时间延长,兴奋转成疲劳,无聊的心境就会占据优势。如果佳人始终不来,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树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懒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姗姗来迟,等坏事同样也缺乏耐心。没有谁愿意等坏事,坏事而要等,是因为在劫难逃,实出于不得已。不过,既然在劫难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宁肯早点了结,不愿无谓拖延。假如我们所爱的一位亲人患了必死之症,我们当然惧怕那结局的到来。可是,再大的恐惧也不能消除久等的无聊。在《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一边守护着弥留之际的安德列,一边在编一只袜子。她爱安德列胜于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在等自己的死时会不会无聊呢?这大约首先要看有无足够的精力。比较恰当的例于是死刑犯,我揣摩他们只要离刑期还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门心思只想着那颗致命的子弹。恐惧如同一切强烈的情绪一样难以持久,久了会麻痹,会出现间歇。一旦试图做点什么事填充这间歇,阵痛般发作的恐惧又会起来破坏任何积极的念头。一事不做地坐等一个注定的灾难发生,这种等实在荒谬,与之相比,灾难本身反倒显得比较好忍受一些了。    
    无论等好事还是等坏事,所等的那个结果是明确的。如果所等的结果对于我们关系重大,但吉凶未卜,则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时我们宛如等候判决,心中焦虑不安。焦虑实际上是由彼此对立的情绪纠结而成,其中既有对好结果的盼望,又有对坏结果的忧惧。一颗心不仅悬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颠簸之苦。说来可怜,我们自幼及长,从做学生时的大小考试,到毕业后的就业、定级、升迁、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过多少关口,等候判决的滋味真没有少尝。当然,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悟性,就迟早会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这个等候判决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炼到类似涅  的境界,恐怕就总有一些事情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无动于衷的。此刻某机关正在研究给不给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医院正在给我的妻子动剖腹产手术,我还能这么豁达吗?到产科手术室门外去看看等候在那里的丈夫们的冷峻脸色,我们就知道等候命运判决是多么令人心焦的经历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难免会走到某几扇陌生的门前等候开启,那心情便接近于等在产科手术室门前的丈夫们的心情。    
    不过.我们一生中最经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门前,而是窗前。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无形的,分布于商店、银行、车站、医院等与生计有关的场所,以及办理种种烦琐手续的机关衙门。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队,缓慢地向它们挪动,然后屈辱地侧转头颅,以便能够把我们的视线、手和手中的钞票或申请递进那个窄洞里,又摸索着取出我们所需要的票据文件等等。这类小窗口常常无缘无故关闭,好在我们的忍耐力磨练得非常发达,已经习惯于默默地无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运之门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虑,但不乏悲壮感。等在生计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盐,其心情是烦躁,掺和着屈辱感。前一种等,因为结局事关重大,不易感到无聊。然而,如果我们的悟性足以平息焦虑,那么,在超脱中会体味一种看破人生的大无聊。后一种等,因为对象平凡琐碎,极易感到无聊,但往往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小无聊。    
    说起等的无聊,恐怕没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羁留更甚的了。所谓旅人之愁,除离愁、乡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无聊赖的闲愁。譬如,由于交通中断,不期然被耽搁在旅途某个荒村野店,通车无期,举目无亲,此情此境中的烦闷真是难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们便会发现,途中耽搁实在是人生的寻常遭际。我们向理想生活进发,因了种种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变故,或早或迟在途中某一个点上停了下来。我们相信这是暂时的,总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过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殊不料就在这个点上永远停住了。有些人渐渐变得实际,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点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岁月无情,到头来悲叹自己被耽误了一辈子。    
    那么,倘若生活中没有等,又怎么样呢?在说了等这么多坏话之后,我忽然想起等的种种好处,不禁为我的忘恩负义汗颜。    
    我曾经在一个农场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个孤岛,四周只见茫茫湖水,不见人烟。我们在岛上种水稻,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使我终于忍受住这单调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怀着怎样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来的时刻呵,我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刻活着的,尽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义。    
    我曾经在一间地下室里住了好几年。日复一日,只有我一个人。当我伏案读书写作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门声。我期待我的同类访问我,这期待使我感到我还生活在人间,地面上的阳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读书写作被打断,因为无需来访者,极度的寂寞早已把它们打断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么需要耐心,人生中还是有许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里情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等载着久别好友的列车缓缓进站,等第一个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学语偶然喊出一声爸爸后再喊第二第三声,等第一部作品发表,等作品发表后读者的反响和共鸣……    可以没有爱情,但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憧憬,哪里还有青春?可以没有理解,但如果没有对理解的期待,哪里还有创造?可以没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没有等,哪里还有人生?活着总得等待什么,哪伯是等待戈多。有人问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么,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剧中说出来了。”事实上,我们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生活就在这等待中展开并且获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无聊,然而,一无所等的生活更加无聊。不,一无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无所等的时候,我们还是在等,等那个有所等的时刻到来。一个人到了连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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