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评梅精品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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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
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
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
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
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
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
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
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
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线绳,
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
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
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
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
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
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
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
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璜一
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
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
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
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
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倩影。玉薇!前者何
悲壮,后者何清怨?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
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
无意志地痴想着。
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
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
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
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 ”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
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
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
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
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
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
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
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
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
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
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
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
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
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
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
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
我说:
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
“
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想
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
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
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
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
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
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
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
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
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
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
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
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
也是这样。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
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
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
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
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
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
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露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
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
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
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
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
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
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
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
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
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
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
样去做。
十三,九,二十。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
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
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
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
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
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
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
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矇眬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
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
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
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
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滩;别
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
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
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
前几天皇姊由 Sumatra 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
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的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
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
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
那寄驻的漂泊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
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那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
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
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
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
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
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
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
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
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
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
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
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
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
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
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
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
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
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
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
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
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
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
幸福;而赐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
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
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
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
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
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
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
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
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
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