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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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个子不小,又很活跃,默里发觉自我表现和亲密关系二者都很难办。只要交谈很随便,只限于家族范围之内,他始终谈笑自若而彬彬有礼。
但是一争论,甚至跑野马式的讨论,都会使他觉得穷于应付而尴尬。在家里,他定下规矩,吃饭时不准谈话。和父亲在一起,他也局促不安,也许因为他跟别人一样,感到自己的才能和志向都有负于父亲的期望——他太不安分,同时又太容易满足。身边至少有一个人使他随时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是他的弟弟小约·韦·汤·福克纳。后者在密西西比大学学习,成绩优良,很快就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进入法律、银行和政界。默里为了想超过弟弟,并取悦于父亲,尽力抑制自己的好动,显露出更大的志向。1896 年结婚后,他开始愿意承担较大的责任,开始计划安排未来。铁路显得有利可图,他开始把钱投资于铁路。不用多久,他就能买下里普利镇上一家杂货铺的一部分和镇西一所农场的全部。他父亲和他那颇具野心的妻子,都对他的表现显得非常高兴。就他自己来说,他仍然保持逃避的习惯——离家去农场或森林里。一旦被迫作出承诺,或者被人推来操去,他就变得暴躁起来。一次同人打架,差一点丧了命。有时间到熟悉的森林中或从未涉足的河床上去漫游,他的精力便得到发泄。骑马、驯狗、钓鱼、打猎,这些事他做起来轻松愉快。他一度认为里普利是块福地,既能满足父亲和妻子共有的期望,而又不放弃自己需要的遨游。
对默里和他的家人来说,在里普利度过的那几年简直是理想的生活。默里的妻子莫德(娘家姓巴特勒)是个有才赋的瘦小女人。她宁愿读书、画画,或上教堂,而不爱徒步漫游、骑马、打猎。由于她笃信宗教而又固执己见,心直口快,往往显得直率而生硬。默里心中有数,他在铁路公司里第一次大擢升之后一个月,她才同意嫁给他。他也明知她期望丈夫飞黄腾达。她的文雅举止,谈书、谈美术的议论,和祈祷,使他烦恼,正如他的粗野,尤其是一出猎,语言行动都粗鄙不堪而亵渎神灵,还要酗酒,伤她的感情。但是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并不严重,而且这种情况在他们周围人的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并不令人不安。婚后最初几年里,他的门第声望使夫妇俩受人注目,他的职务又使小家庭富足兴旺,他们俩也就相安无事。1896 年11 月结婚后,到1897 年9 月他们的头生子威廉出世;第二个儿子默里第二,小名杰克,出生于1899 年6 月;第三个儿子约·韦·汤第三,小名章西,生于1901
年9 月。
默里当上铁路公司的财务以后,夫妇俩开始期待不久接替父亲担任公司的总经理。
后来事实证明,族长约·韦·汤·福克纳另有打算,并不要求任何人来接替他,尤其是他的长子,他父亲老上校死了以后,他把家族中心迁到牛津镇,转而把家族的注意力集中于银行、土地和政治。对他而言,铁路与其说是一项酷爱的事业,不如说是令人头痛的麻烦。虽然亲自经营令他生厌,他却无意移交给默里,部分原因是,他对默里的能力信心有限,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需要资金来支撑别的企业。到1902 年,也即默里搬到里普利4 年之后,约·韦·汤·福克纳宣布,他打算把铁路公司以75000 元出售。他为默里的事业发轫助过一臂之力,也会继续资助儿子;在许多方面,他不失为一位慷慨的父亲。他不相信别人,但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儿子应该做到父亲利益所要求做的一切。他把那些利益看作是父子共享的,也就几乎看不到自己独断独行。默里毕生克尽厥职、甘居人下,不发怨言。父亲在世的时候(直至1922年),他始终如此,也因此而易于受人掣肘。在家里,默里对自己的损失也表示强烈不满,儿子们很早就知道,铁路是“他的初恋,也是历久不衰的情爱”。
但是对他父亲,默里从不抱怨。
默里和莫德夫妇二人发觉自己的生活已陷入绝境,准备从头来起。默里的父亲认为,他们应该搬到牛津去住,那儿他有着律师业务,开着几家商店和一家银行,那儿他和妻子萨利才造了一幢叫作“大宅”的漂亮房子。欢迎默里和他一家人搬进父母腾空的老房子里去住,而且在牛津他也不愁找不到工作。起先默里拒绝父亲的提议,因为他自得其乐地想借钱来买下那条铁路,莫德可能也表示过赞成这个主意。
随着困难丛生,默里的决心开始动摇了。
很快,他的念头转到得克萨斯州上。在老上校前头,有过一连串不安分的人,都想继续迁徙,好重起炉灶——有一个人远涉重洋从苏格兰来到南卡罗来纳;另有一个人从南卡罗来纳来到北卡罗来纳;还有一个人从北卡罗来纳穿过田纳西,来到密苏里。老上校本人来到密苏里,空着肚子,身无分文。默里想起自己唯一爱看的书——讲牛仔的长篇小说,决定搬到得克萨斯去当个牧场主。
莫德一则怕搬家,又对此去结局如何缺少信心,否定了默里的计划。她早年的生活真是一场苦斗,因为父亲遗弃了母女二人,分文没留给她们,难以开始自立门庭。经过艰苦奋斗,莫德好不容易在一所小小的州立学院里毕了业,缔结了一份大有前途的姻缘。她无意于搬迁数百英里,到陌生人中间去从新开始。如果她和默里留在福克纳家族声名显赫的地方。他能得到许许多多援手。莫德虽然个子矮小,还不满5 英尺高,五官端正,她的精力和坚毅却远远超过大个子的丈夫。她比丈夫多活了20 年,至死始终保持腰板笔挺的姿势和敏锐的见解。临终她对儿子讲,她希望找到一个永远见不到她从未爱过的丈夫的天堂。1902 年,她虽没有像后来那样出言不逊,但好不了多少。
默里·福克纳感到父亲和妻子背信弃义,想制造一起事故,最后还是狠不下心来。打发家人搭火车走了以后,他把一家一当装上运货马车,一个人赶马上路,朝牛津而去。这时,他的妻子和父亲都是造成他生平这一最大失望的重要角色。时间过去,找不到新的出路,损失得不到弥补,他的痛苦愈来愈深重。常常会平白无故地大发雷霆——他父亲难得见到这种场面,妻儿们却经历了不少。盛怒之中,他不仅想起没有到手的铁路,还想到想有而没能拥有的牧场。从1897 年9 月到1901
年9 月,他和莫德有了三个儿子。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儿子迪安,直到1907 年才出生,那时候,夫妻之间的相互憎恨和互不信任已经深透、凝冻而屡见不鲜了。
对家中其余的人来说,这次搬家到牛津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弊。就在威廉·福克纳快满5 岁的1902 年9 月,一天薄暮天黑以后,他们到达了并搬进靠近家族中心“大宅”的一幢舒适的房子里。牛津是一座人口不满2000 的小镇,但比里普利大了好几倍,也不那么单调。它是拉斐特县县府所在,也是密西西比大学所在地。种族和阶级都影响人们的自由和机会,也影响语言、风习、饮食和衣着。然而,尽管有着分界线和区别范围,牛津镇人发觉相互交往还是容易的,福克纳一家人人自认是贵族,很可以表现得严厉、傲慢自大,但他们不是瞧不起穷人的势利鬼,喜欢常跟密西西比州各阶层的人随意往来。在他家北面相距几条马路的地方,小镇广场中心县政府周围的木板便道上点缀着各式店铺。每逢星期六,广场上是拍卖马匹和其他任意交易的场所。他家西面和南面,也只相距几条马路,有几处树林,福克纳家的男孩子都爱去树林里玩。北边10 到15 英里处,就在蒂帕河和塔拉哈奇河汇流的地方,福克纳家有着一幢宽畅的两室小木屋,叫作“家庭俱乐部会所”,他们躲在那儿捕捉浣熊、松鼠、狐狸和麋鹿。东边30 英里就是三角洲,层层梯地,猎物众多。另一名门斯通家族在那儿有一间狩猎小屋。往南几英里处,有一条河,牛津镇的人管它叫约科纳河,在老一点的地图上标为约科纳帕塔法河。
对威廉和他的几个弟弟来说,牛津镇几乎是一片完美的天地:它提供了奇遇险境,既易征服,又易于脱逃。但是,对父亲来说,它带来的是艰苦和怨恨。默里有人帮助,工作总能找到,因而摆脱了不能养家糊口之辱。不过,他在里普利尝到过的相对独立和产生过的希望,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初他经管北大街的路面平整工作。后来他经营几家商店,包括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出租马匹的马房。他的这些职业中,很少有使他感到兴趣的;就连其中最好的一项马房,也无法同铁路的魅力比美。他的家族地位保证他能找到工作,也有利于使他的生活过得比较容易忍受些,然而家族地位也使得他的失败引人瞩目。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被普遍认为是传奇人物般的祖父和成功兴旺的父亲的一个不成器的子孙。不久,就连弟弟的成就也盖过了他。经过15
年频频更换工作,换了一桩又一桩,默里接受了密西西比大学的聘任,当了秘书兼总务。在这一由父亲安排的不多几个职务中最后一个岗位上,他尽责地服务了10
年,到头来在一场政坛人事更迭中被辞退了。到那时候,连小山、树林的闪烁光辉也失去了一大半。大部分时间,他孤零零一人闷声不响枯坐着,仿佛他已经“活得腻味了”。1932年,他“干脆放弃”,与世长辞。
除了偶尔发作外,默里·福克纳把大部分怨气都闷在肚里,年纪还没老的时候已是如此。走背运,使他顿时变得性情乖戾,但是,对马匹、狗和漫游,他仍很喜爱,未因走背运而兴趣冷下来。他喜欢带儿子们去马房,到树林里去。在把他们交托给学校之前,他把自己最精通的事情——怎样骑马、追踪兽迹、打猎和钓鱼,教给每个儿子。晚上在“会所”里,妻子和父亲都不在身边,又有威士忌可喝,他的戒心消失了一部分。儿子们围住他时,他讲了不少故事,有的关于他猎获的狼豹,有的关于他热爱的铁路。然而就连在这种情况下,儿子们也吃不准父亲是否爱他们。
他不仅把苦水往肚里咽,也缄口不提自己对爱的需要和容量。没有一个儿子记忆中的父亲是“容易理解”或者容易爱上的人。同孩子在一起和同别人在一起一样,他永远是冷漠而小心谨慎的。孩子们回忆父亲时,也总认为他是冷酷的人,“爱的容量极其有限”。
因为默里最熟悉森林,他谈得最多的也是森林。但他最喜欢运动,也认为运动富有男子气概;对儿子们的英勇行径,他感到自豪。在十一年级(当时是中学的最后一年)的时候,威廉经过两次努力当上了橄榄球校队的四分卫。每逢夏季,棒球成了他的球类项目,当投手或者二垒和三垒之间游击手。
照他的一个球友说,“那些年的夏季在一起玩球的孩子中,他显然是最好的球手。”后来他改玩网球、高尔夫球和航海。他很早就开始感到自己的不利条件,特别在他父亲眼里,主要是他的身材。他总是比同龄人长得矮小。很快,连几个弟弟——体格更像他父亲——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他。威廉的矮个儿和小架子、头的形状、眼睛的颜色,都像他母亲而不像父亲,这一点他的家人早在他年轻时期就看出来了。随着他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越来越激化,父亲也越来越把他看作是他母亲的孩子。有时候,他父亲开些粗俗的玩笑,就管他叫“蛇唇”。
除了五官纤巧外,个头不够大、力气不够大,尤其是不会打架,更是威廉从小到大的一块心病。1953 年,他提到过舍伍德·安德森(13)一直巴望自己长得“更加威风凛凛些”。他说,那是因为安德森是“一个矮小的人,也许整个童年时期他都希望自己能长得高大些,打起架来更行,好保卫自己”,才把小说人物都写成高高大大的。20 世纪30 年代初,他的一个弟弟称赞他近来写书和修葺山楸别业都取得成功,他把巨大成就和矮小身材联系了起来:“哟,”他回答说,“你那么大个儿,自然可以爱上哪儿就大步奔哪儿去,可你要是个小个子的话,你就得推挤上前。”既然他没能耐大步向前,又觉得自己受到考验和催迫,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冲冲撞撞挤上前去。
几个弟弟和朋友们至今还记得他总是那么煽风点火、指手划脚,充当首领。
他要当橄榄球四分卫和棒球投手和游击手,很能说明他的性格特点。
在某些重要方面,福克纳家所有的男孩全是母亲的孩子。跟他们一家人(尤其是威廉)非常熟悉的菲尔·斯通认为,所有的男孩都领受到他们母亲的严厉管教,对之既怕又恨。莫德是个漂亮女人,眉清目秀,轮廓分明。她的眼睛黑得连瞳仁和眼球虹彩几乎连成一色,和福克纳一家人的淡蓝眼睛形成对比。她的脸从额头而下,从小小的下巴和嘴而上,仿佛汇合在两只眼睛上,突出了眼睛的美。两眼清澈有光,热情而坚定,有时微含笑意,但总是目光敏锐。尽管她父亲遗弃了母亲以后的岁月过得很艰难,她坚持实现了大学毕业的雄心。那段生活经历使她珍视教育,也为自己的追求和毅力而沾沾自喜。
既是个颇有天份的画家,又是个嗜书如命的读者,她在儿子们上学之前就教他们认字读书。她循序渐进地指点他们,从最浅的读本开始,经过《格林童话》,直至各种经典作品,包括狄更斯,使他们个个都走在同班同学前面。这么一来,她灌输给他们“对文学历久不衰的热爱”,并且使他们意识到文学作品的感染力催人泪下,或给人“忘乎所以的喜悦”。此外,她也传递给他们一整套明确的期望:他们必须学习得既快又好;他们应该接受世代沿袭的种种虔敬恭顺;他们生活要有节制有毅力;他们应该给她真情挚爱。
虽然比沉默寡言的丈夫来得热情亲切些,但是惯于克制自己,也会严厉得毫不留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丈夫开始赚钱愈来愈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