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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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啦,你就好好地下地狱吧!不是说过如果有酒会要
先打电话给我吗?”
“啊,嗯。好久没和几个音大的同学聚会了……呕……”
古今中外的伟大音乐加上哲朗唯一的一件高级西装,都被
充满酸味的液体弄得脏兮兮的。这家伙已经醉得一动也不动了
。
“啊——这得送去洗衣店了。”
在厕所里吐得一蹋糊涂后,哲朗白着一张脸回来,看着自
己沾了一大片脏污的西装,居然还一脸事不关己地这么说。只
有一件要紧事会让哲朗打扮得整整齐齐的,那就是音乐会。明
明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有很多参加音乐会的机会,可是这家伙却
只有一件西装。该怎么办啊?总之,我先去弄了一杯热柠檬汁
来让他醒醒酒。
“呼呼,活过来了。我真是幸运啊。虽然老婆跑掉了,不
过老天却送给我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儿子。”
老妈啊,你为什么不强硬一点,争取我的监护权呢?哲朗
用胡乱掰的歌词,开始大声地唱起歌剧《弄臣》中的咏叹调—
—女人善变。
“我受够女人了。五个同学都是单身汉,其中三个已经离
过一次婚啦!”
我把垃圾袋套在他的头上,让他安静下来。考虑一下邻居
的心情,别吵到别人啦!
“你也受够女人了吧?那把吉他什么的早就丢掉了吧?”
“我还在弹啦!你少把我当白痴。”我指着放在沙发上的
贝斯。
“可是你弹得不是糟透了?”
“不好意思喔。”话说回来,声音还是会传出去吗?以后
在家里练习的时候还是不要接扩大机好了。
“搞什么嘛,那女人有这么好吗?啊,是虾泽真冬对吧?
你好像跟我提过。她可是个好女孩啊。你知道吗,有个无聊说
法只在我们业界里通用……关于女性演奏家的专辑封面照片呢
,一般都是拍侧脸嘛,钢琴演奏家特别是这样。如果漂亮一点
的就往正面偏一点:如果是真正的大美女,就直接拍正面照。
我这工作干了十五年了,自下往上的角度拍照的,除了虾泽真
冬以外,我就没见——咦,小直弟弟怎么啦,这么安静?该不
会被我说中了吧?”
“吵死了。”
我拿起杯子,把水往哲朗的脸上泼。
“你在干什么啦……小直最近好冷淡喔。该不会是讨厌我
吧?”
“我说,哲朗……”
“嗯?”
“你讨厌所谓的消费税吗?”
“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说说看嘛?”
“嗯,说到讨厌不讨厌……我是觉得取消比较好,所以也
许我讨厌。不过自从跟消费税打交道以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好像也已经忘记那种讨厌的感觉了。”
“嗯,那我对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可以哭一下吗?”
“去外面哭啦!”
哲朗腋下挟着威士忌的瓶子,还真打算往外走。我怕造成
附近邻居的困扰,便把他给拦住了。给我像大人一点,去睡觉
啦!
“不过你啊,和虾泽真冬大概是没机会了吧!因为……你
知道你是评论家的儿子嘛,她当然也知道。我今天就是从干烧
虾仁的日本公演音乐会上回来的,本来也邀他跟我们去喝酒,
不过他说要上现场转播的节目,所以当然是拒绝我了。不过酒
宴上也有聊到这件事,听说他这个月都会待在日本,但是六月
初又要到远方旅行了,大概是要回美国吧。”
“所以说你搞错……咦?”
干烧虾仁——真冬的父亲来日本了?
六月就要回美国。真冬说的六月……就是指这件事吗?
“……那真冬怎么办?你有听到这类的话吗?”
“啊?”
“没事。所以……她也会一起去美国吧?”
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为止,真冬也是因为巡回演奏的关系,
和父亲一起在欧洲和美国各地飞来飞去吧?不过,她应该不会
做出只入学就读一个月这种没意义的事吧?
“她不会再回去弹琴了吧?我今天才听到的,好像是那边
的评论家把她写得很过分。明明特地选择了一个与干烧虾仁完
全没关系的比赛参加,而且也获得了优胜:可是就算这样,她
还是受到父亲名声的牵累啊。”
“啊……”
我回想起那个时候,真冬充满敌意的目光。‘评论家的存
在本身就是一种困扰,因为他们总是写一些有的没的。’她的
确说过类似的话。
“她的演奏方式的确比较容易遭到攻击。譬如说活泼度不
够啦、太过平和啦、声部的呈现方式非常糟糕啦、音乐像爬虫
类一样啦,或是太过耽溺于技巧啦……就连我都能想出不少残
酷的批评,真要写的话,大概可以连续写个三十页吧。不过真
的写出来也很蠢,并不是什么曲子都要朝气蓬勃地演奏才算好
啊。”
“真冬是因为这样,就不再弹钢琴的吗?”
“好像不只是因为这样。因为她是干烧虾仁的女儿,好像
连一些无关紧要的隐私都被写出来的样子。你看,她的母亲是
匈牙利人,而且现在又离婚。”
“啊……她果然是混血儿啊。”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帮她修好录音机的事。匈牙利。
“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还是不要聊这个话题了。
连我自己都快变成到处猎取八卦的狗仔了。”
哲朗打开威士忌的瓶子,直接对着嘴巴灌。我已经没有力
气阻止他了。
当我在日本当个悠闲度日的中学生时,真冬就在海的另一
边,在充满好奇与敌意的视线环视之下,紧抓着钢琴彷徨度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根本无法想像。
然而——结果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假设她真的放弃钢琴
了,又为什么开始弹吉他呢?
第二天早上,当我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正在讨论昨天的电
视节目。
“是现场转播的节目吗?”
“是啊,听说现在已经来日本了。”
“访谈节目?”
“聊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话题,我又不听古典音乐。”
“长得像吗?”
“一点也不。公主大概是像她妈妈吧?”
光听他们对话的片断,我马上就知道是在聊干烧虾仁的事
。我瞥了真冬空荡的座位一眼。
“主持人还有问他公主的事耶。”
“那对父女感情不好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们这些家伙明知道真冬本人就快要
来学校了,还这么大声地聊她的八卦啊?
“小直,你爸爸和干烧虾仁是同学吧?”
“……你怎么会知道?”
“麻纪姊姊说的啊!她说之前干烧虾仁还在教书的时候,
你爸爸就常常跑去音大调戏女生。”
麻纪老师……别把故事渲染以后到处散布啦。
“什么,小直果然本来就认识公主。”
“不过我看电视上主持人只要问到女儿的事,干烧虾仁就
拚命地岔开话题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咦,这个……”
我把贝斯自肩上卸下,靠着桌子站着,下定决心对大家说
:
“不要再多问有关她的事了,好吗?”
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一边假装在整理课本
,一边接着说:
“不要去管她不就好了?她就像一只受伤的野猫,靠近她
的话也许还会被抓伤。如果不去碰她,她就会乖乖的啊。那个
女孩在美国等地巡回的时候也遇过许多烦人的事,所以——”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大家的视线游栘到奇怪的方
向。因为一股来自肩胛骨的刺人感受,我转过头一看——真冬
就站在教室门口。或许是遗传自匈牙利籍的母亲吧?她白皙的
肌肤下渗着些微的朱红。一双大眼直瞪着我,看起来与其说是
忿怒,倒不如说是惊讶。
“……啊,那个,我不是……”
我当时是不是想编一些藉口搪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
“你还真会到处散布啊。”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便坐到座位上去。看热闹的早已经四
散奔逃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
“请你不要跟我说话。”
真冬的声音好像一把剪刀,连空间都给剪断了。我只好安
静不说话,刚刚还在我旁边的同学们都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
频频看向我。
千晶是在上课铃声响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冲进教室。当她
经过我和真冬的座位时,也注意到了那股凶险的气氛。
“怎么啦?”她偷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真冬的脸。“
又吵架啦?”
“我根本没跟他吵过架,请不要说‘又’。”
真冬撇过头去说着。
千晶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我拉拉她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下
去。
真冬别说开口了,连看都不看我这里一眼。中午休息时间
一到,她就立刻跑出教室。
“生气了喔……”
“公主生气了……”
全班同学的视线伴随着充满责备的喃喃低语,全都集中在
我的身上。这次真的是我不好。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走出教
室。
当我走下中庭,到了旧音乐大楼的个人练习室,门上的挂
锁并没有锁上,门也是半掩着的。我悄悄地往里面一瞧,里面
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回事啊?
我走进房间一看,吉他连接着扩大机,匹克也散落在桌上
。看起来好像是人到了这里以后,又因为有要紧事慌慌张张地
跑出去了。这么说来,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就好了吧?直到此刻
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没想过要怎么跟她道歉。真冬一开始是为
了什么而生气的呢?
当我坐在桌上的坐垫想着该怎么跟她道歉时,匹克被我的
手挥到掉在地上。这个大概是真冬在用的匹克吧,就在我把它
捡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形状真的十分怪异。
一般来说,匹克都是三角形或是形状像握寿司的塑胶薄片
:不过这个匹克——在三角形的正面和反面各连接着一个塑胶
环。
我试着把大拇指跟食指穿过塑胶环,手指的位置正好和一
般夹匹克的位置一样。不过,我从没见过这种匹克。如果是为
了固定在每根手指上的环状手指匹克或拇指套,我倒是见过。
不过连接着两个环的匹克——
“不要碰!”
有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差点又把匹克弄掉在地上。真冬
用肩膀顶开门缝走了进来。我把匹克放好,从桌上下来。
“呃,那个……抱歉。”
我的视线往下一瞥,发现她的左手握着一个白色的小纸袋
……是药吗?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真冬突然惊觉,说了句“没事”,就把药袋和匹克一起塞
到坐垫下面去。难不成她刚刚是去保健室吗?
“有什么事吗?”
真冬一边叹气一边说着。不像之前那样一直大喊叫我出去
,这样反而更恐怖。
我就直说了:“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当我拚命思考接下
来要说什么的时候,真冬说话了:
“为什么?道什么歉?你就自作主张把一切都告诉大家就
好了啊,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强忍着脾气对她说:“唉,我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
就好好地听我说吧。”“昨天,哲朗——也就是我父亲啦,他
昨天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跟我说了一些从同业那里听到的八卦
。说美国有一些评论家写了一些关于你的过分报导。不过,详
细的情形我就没听他说了,所以——”
“那你就没有理由跟我道歉啦!”
我觉得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你不要抓我的语病啦。”
“什么啊,你是来对我发脾气的吗?”
“并不是这样,好吗?”我把话吞了回去,努力让自己的
情绪保持沉稳。“好,我知道了。我是代表全世界只会写一些
无聊事的所有评论家来向你道歉的。”
我一向的胡说八道又出现了。真冬吓得眨了眨眼,之后又
是一脸惊讶。
“你不是评论家吧?不过我听说你父亲是。”
“我也是评论家。”
真冬歪着头,眼神充满困惑。
“真的啦,我曾经帮哲朗代写过四、五次,文章也曾被刊
在音乐杂志上。所以说,我有资格跟你道歉吧?”
真冬咬着嘴唇,没多久便看着地下,摇了摇头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指什么?”
她突然冒出一句话,声音微微地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明明做了好几次那么过
分的事。”
“原来你早就有所自觉了啊?”
“笨蛋。”
真冬抬起头来。她的眼眸透着阴郁天空的色彩,一如我和
她初次相遇那天,濡湿地带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那种无聊的事情,随便怎样都好。不管谁怎么说我,怎
么写我,都无所谓。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才没有那么、那么
……”
我远远地听着真冬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自己也渐渐无法呼
吸。我当时在想,她到底身在何处啊?这个理应在我面前,全
身散发着淡紫色彩,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实际上到底身
在离我多远的地方啊?为什么……我的声音、我的手都完全无
法碰触到她呢?
“为什么要在意我?那个时候也是,为什么要帮我呢?我
求求你,不要管我。反正我不久之后就要消失了。”
真冬抱着膝,把脸埋在双手手臂里,身体靠着吉他坐在桌
上。一阵黯淡的雨下了起来,雨点却只落在她的身边。
我走出教室,隐约感觉到雨声还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