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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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二〇〇七年九月 杉井光
致中文版读者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两年多前写完的小说追加后记。
现在的我正试着翻阅以前写过的东西,回想起自己当时的
想法和心情。那时候的我,正陷入一种“在小说后记里谈论自
己的作品很丢脸”的莫名想法。
尽管过了两年,现在的我依然抱持着一样的想法:说起自
己的作品,我还是习惯用半开玩笑半吐槽的态度去谈论。理由
其实很简单:因为太认真的解读内容一旦印刷出版之后,自己
看到时会觉得非常丢脸。
不过,这次的情况比较不同。毕竟出书之后已经过了相当
长的时间,这篇文章也很荣幸地将被翻译成中文。也就是说,
写完之后我就不会再看到了。
既然如此,我想这次就以稍微认真一点的态度来谈这部作
品吧!反正两年前的自己对我来说就像外人一样,我应该可以
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客观地评论。
常有人说作品中包含著作者的灵魂啦、精神或思想之类的
,但我相当怀疑这样的思维。这样比喻或许有些不雅,不过我
觉得这其实跟“检查排泄物就能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是差不多
层次的问题。因为是从自身内部产出的东西,当然也会残留自
身的痕迹,并不是刻意保留而留下的。也就是说,在写这部作
品时,我的内在除了“恋爱”、“音乐”和“革命”之外,挤
不出任何东西——不过是如此而已。
尽管我现在仍过着每天只靠冰箱里现有食物度日的写稿生
活,但如果要再写一次跟这部作品一样的小说,我实在办不到
。因为我心里已经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了。也许就是因为如此,
现在的我不再“写音乐”,而是真正地“演奏音乐”。尽管已
经想不出什么可以附加在这部作品之后——反正吉米佩吉(注
:Jimmy Page,齐柏林飞船合唱团的吉他手)都可以在演唱结
束后再弹四十几分钟的吉他独奏了,就让我尽情地慢慢回味这
部小说的余韵也没什么不好嘛。
但愿读完这部作品的各位,也能和美好的音乐相遇。
二〇〇九年五月 杉井光
无标题
倘若就此毁坏,也许永远都没有达成的那天——尽管如此,仍因为倾慕爱恋而不得不毁坏。
太宰治《斜阳》
1 世界尽头的百货公司
刚把列车窗户微微往上推开五公分,海的气息就缓缓地飘了进来。
星期日午后,车厢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假日就会有很多到海边玩水的观光客,但是这个时节——四月初离海水浴场开放还很久,所以会趁春假到乡下海边来玩的大概就只有中学生了吧……就是在说我啦。
仅仅两节车厢的电车摇摇晃晃地转过一个平缓的弯,眼前紧贴着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海的气息也更重了。阴郁的天空下,栉比鳞次的住家屋顶、锈铜色的海面看上去都灰濛濛的。
电车摇着摇着,停靠在小车站。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刚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手边深绿色的山间隐约有一块灰色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山谷成了大型垃圾弃置场。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场,总之常有各处的卡车载运坏掉的电器或是家具来堆放;曾几何时,那里竟有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安静到就像世界毁灭十五分钟后一般,成了一块封闭的空间。我念的国中靠海边,自从某次迷路偶然发现这里之后,我就偷偷把这儿称作“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有部小说里曾经出现这个店名,虽然念起来又臭又长,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无妨。
我父亲的职业很稀奇,是音乐评论家(虽然对其他评论家很失礼,但是我只是想强调父亲的职业对我来说很稀奇而已),我家也因此充满了各类音响、唱盘、CD、乐谱跟相关资料。母亲大约在十年前受不了这些而离家出走了。而我虽然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或是目标,但是满六岁那天晚上,我就对自己发誓,将来绝对不当音乐评论家。
姑且不论那些,家里的器材明明是谋生工具,父亲却对它们很随便,不管是喇叭、转盘或是DVD播放器都会被他弄坏。小时候不太有人买玩具给我,所以常拆解父亲弄坏后要丢的那些器材,慢慢地也学会怎么修理和组装,现在已经变成半兴趣了。
由于兴趣使然,我每两、三个月就会搭电车一路摇到海边这个“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没的、捡拾堪用的零件。一个人在垃圾山上走几圈,感觉就像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般,感觉不赖。
不过……这天到垃圾场来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过杂木林进入山谷,刚看到任由日晒雨淋的冰箱和报废车辆堆积的山丘,便意外地听到了钢琴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当我走出树林看到废弃物堆成的山近在眼前,才发现听到的不只是钢琴声。宛如平静海面的低音和弦上,巴松管……接着是竖笛的声音缓缓传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不过我记得曾经听过。大概是——十九世纪法国那边的——钢琴协奏曲吧。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呢?
我攀上报废车顶,开始爬起垃圾山:钢琴的旋律转变为进行曲之类。本来还想说是不是哪边的收音机还有电,才会传来琴声,不过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声音的广度不同,那的确是乐器现场演奏出的声音。
我爬上山丘顶后,往垃圾场中央的洼地看去——那光景让我吓到屏住了呼吸。
柜子、毁损的床和碗橱之间埋着一台大型平台钢琴,上盖像淋湿了一般发着黑光,宛如鸟的翅膀般展开。琴盖另一边随着细腻琴声摇摆的,是一头栗色的头发。
是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坐在倾斜的键盘前,长长的睫毛微敛、目光专注在手边。她细腻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从钢琴里弹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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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的脸有印象。
凛然而惨白、好像不存在现实之中的面容,美得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头栗色的头发,就像在阳光下溶化的琥珀一般。
我在哪见过她,但是……怎么会见过呢?
名字——想不起来。她现在弹的曲子——也想不起来。
这里明明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才对,发出声音的只有一架钢琴跟穿过杂木林传来的海浪声,为什么——会听到管弦乐伴奏呢?
突然发现倒在我脚下的冰箱总在她用力弹奏低音的时候跟着震动,发出微微的声响,不只如此,另一边埋在瓦砾堆中的脚踏车、锈蚀了的铁盆、破损的液晶荧幕等等,也随着她的钢琴声发出共鸣。
埋在山谷中的废弃物在歌唱。
那回音却勾起我记忆中这首曲子的管弦乐伴奏。
虽说是幻听——感觉也未免太真实了。
我果然认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为什么——竟会如此触动我的心?
快板进行曲仿佛匆促的脚步声流进破晓前河口般、广漠的慢板乐音。无数个细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面,渐渐扩散开来。接着远方再度传来管弦乐声,这次会稳健的持续——
但音乐却突然停下来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壶一样紧贴在垃圾山顶,往下俯瞰那架钢琴。
女孩停下弹琴的动作,以非常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管弦乐般的幻听跟钢琴的余音、甚至连吹拂过树梢的风声都消失了,让我瞬间以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啊?”
她说话了,声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气了。我一个没踩稳,从冰箱上滑落下来。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的?”
“呃,这个嘛……”
勉强挤出点声音之后,总算有办法呼吸了。
“……大概是装饰乐段那时吧。”
“一开始的装饰乐段?”
她几乎是弹跳般地站起身,柔软的栗色长发从肩上滑落。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身洋装。
“你从一开始就贴在那里一直听啊?”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要我怎么办呢?难道要边大声叫喊边跳印地安舞给你看啊?看着长发微颤、红着一张脸的她,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来捡零件的时候有人先到这儿了不是吗?
“变态!色狼!”
“不,等等!”为什么我一定要被冠上这样的罪名啊?
“竟然跟踪到这里!”
“跟踪……喂!我只是来捡垃圾的耶!”
她当地一声重重关上了琴盖的瞬间,好像有什么跟着一块共鸣,接着我脚下的冰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整个倾斜,我跟着滑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我从倾斜的冰箱和报废车的引擎盖上滚向钢琴所在的凹洞底,肩膀狠狠地撞上了钢琴脚。
“……痛死了!”
正想站起身时,才发现她的脸就在我面前,宝蓝色的深遂眼眸直直盯着我。我吓了一大跳,身体僵住无法动弹,只能呆望着那有如山茶花办的嘴唇在眼前轻轻颤动:
“如果你没有跟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啊,不是,因为……”
她蹙起眉头。神秘的魔力好像减弱了一点点,跌坐在地的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后挪动。
“就说我是来捡音响零件的嘛!我偶尔会来这啦,才不是跟踪你咧。”
“……真的?”
我骗你干嘛啊?话说回来,这个女生知道自己可能被跟踪吗?
“总之你现在马上离开,然后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我在这里的事情。刚刚听到的曲子也要从记忆里消除。”
“哪可能啊……”
“绝、对不准说出去!”她眼泛泪光,仿佛天空中的星星纷纷殒落。看到这一幕,我实在什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啦,我消失就是了。”
我背上登山包,开始攀上垃圾山。后面突然传来喀啦喀啦的机器声,接着就听到她发出“啊!呀!”的尖叫。
转头一看,才发现钢琴上有个手掌大小的录音机,还发出怪声……不会是刚才就一直在录音吧……?里面的录音带好像一直来回转的样子。她那拿著录音机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只好走过去按掉了录音机的电源。
“……坏……坏掉……了吗?”
她像捧着快孵化的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护著录音机,以快哭出来的声音问道。
“啊,不行啦,录音机不能乱扳。”
原本正伸手扳盖子的她急忙停了下来。我把包包放在钢琴上,接着拿出一把螺丝起子。看到这光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要拆掉吗?”
“放心啦,我会仔细把它修好。”
从她手中接过录音机之后,就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双卡式录放音机;不但可以同时播放录音带的A面与B面,也能分别录音。贴在机器里的标签上印着我没见过的语言,而且很显然地不是英文。
“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匈牙利。”她小小声地回答。东欧的产品啊,我修得好吗……?
松开螺丝、打开外壳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内部构造也就是平常看惯了的零件。国际标准规格真是好东西。
“修得好……吗?”
“应该吧。”
我放下钢琴上盖充当工作台,一点一点拆解录音机。情况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录音带的磁带从卡匣里被拉出,就像海参的内脏喷出体外一样卷成一团,所以取出卡带又花了一番功夫。
“……欸,这录音机该不会本来就是坏的吧?”
“咦?啊,嗯……带子就算卷到最后也停不下来,如果不按停就会纠缠得更严重。”
原来如此,自动停止装置本来就坏了。
“因、因为你突然出现,我才会忘记按停。”
又是我的错了?买一台新的就好了啊。
“这台录音机很重要吗?”都已经坏成这样了竟然还在使用。
“啊?”她吃惊地看着我,接着又低下头:
“……嗯。”匈牙利啊……这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日本人吧?脸型看起来也像是混血儿。我边想着,边在垃圾山中寻找零件,终于完成了录音机的外科手术。不管是快转、倒转,都能让录音带卷动时不再不听使唤了。
“修好罗!”
“咦……啊,嗯。”她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样子。为了确认录音机能不能确实播放,我正打算按下播放键时,她突然把录音机抢了过去。
“不、不准听。”她把音量调到最小,接着按下播放键确认录音机是否已修好。
“……谢、谢谢。”
她把录音机紧紧抱在怀里,红着一张脸、低着头细声地说着。不知怎地,我也不好意思了起来,转过脸点了点头。
等我把工具收回包包里之后,她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出门啊?”
“刚刚就说过我喜欢玩机器了嘛,所以才会来捡零件啊!”
“那……好玩吗?”
她突然这么一问,反而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嗯……我不知道修好坏掉的机器是不是令人开心的事,不过……东西失而复得的时候,大家看起来好像都很高兴呢。”
和我四目相交后,她又脸红了,于是急忙把脸别过去。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她好多问题。为什么会在这儿?应该说……你是谁?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有,我也想听听她刚才录的东西?说不定刚才的管弦乐声真的不是我幻听?虽然这么想,要是真问了她大概又要生气了吧。
她再度把录音机放回钢琴上,然后拿碗橱充当椅子坐下,视线落到了脚边。虽然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气氛就是冷下来了,实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算了,总觉得她好像嫌我碍眼,今天就这样回家好了。
下次再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