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情书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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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十月四日
二
汝清:
新约(哥林多后书)有两段话,我最喜欢,我把它们改译如下:
一、哥林乡后书第四章第八至九节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
心有疑虑,却不至失望;
遭到逼迫,却不被丢弃;
打倒了,却不至死亡。
we are pressed on every side,yet not straitened;
perplexed, yet not unto despair;
pursued yet not forsaken;
smitten down, yet not destroyed.
二、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至十节
似乎是骗子,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知,却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却还活着的;
似乎在受刑,却不至送命的;
似乎忧愁,却常常快乐的;
似乎很穷,却叫别人阔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样样都不少的。 as deceivers, and yet true;
as unknown, and yet well known;
as dying and behold, we live;
as chastenedand not killed;
as sorrowful, yet always rqolcing;
as poor, yet making many rich;
as having nothing, and yet possessing all things.可惜你不在身边,你在身边,一定会给我更好的意见,真的,你真有很好的意见。
哥林多是希腊的一个大城。哥林多后书是保罗跟哥林多教会发生“谁是真使徒”的争执时写的。保罗真是一个怪人,他早年受犹太教影响,信上帝却反基督,他不相信基督教,他以犹太公会会员的身分,去抓基督徒,走到半路,据说有一道强光照上了他,同时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问:“你是谁啊?’那声音说:“我就是你逼迫的耶稣。起来,进城去。”这下子保罗转变了,他把扫罗的名字改为保罗,加入基督教的阵营。由于他的努力,基督教开始有了世界性,在基督教里,他成了继往开来的大宗师。 保罗同耶稣的关系很微妙,他比耶稣大两岁,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耶稣,这种师徒关系,比函授的还离奇。他主要是受了彼得的影响,才变成这样一个人。
他的改信基督教,对犹太教说来,是一种叛变行为。所以,他一回耶路撒冷,就给抓起来,押解到罗马。由于没有犹太教的人跟过来控告,罗马当局准他自己租一间房,作为监狱,只派一名卫兵看住他,同时允许他在监狱中招揽教徒,前后达两年之久。 你别以为这种宽大的监狱制度只在两千年前才有,只在罗马才有,在七十年前的中国,在“腐败的”清朝政府统治下,其实就有。特大号革命党胡瑛,给关在牢里,他却能在牢里近乎公然的指挥革命!可见时代越“进步”,统治力量就越强,人民的自由就越少。九月十三号中秋节那天,“法务部长”李元簇到土城看守所“巡视”,给人一种关怀受刑人的仁慈印象,自然以为他是来协助“欢度中秋佳节”的,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他跑到看守所来,是来“巡视”新装的两台闭路电视接见机!所谓接见,有特别接见和普通接见的两种,普通接见有二十个窗口,每次讲话,只有三分钟,(虽然“监狱行刑法”第六十三条明定“接见时间以三十分钟为限”“有必要时得增加或延长之”;“羁押法”第二十五条也明定“接见被告每次不得逾三十分钟,但有不得已事由……得延长之。”虽忘了明定下限,但立法原意,大概总不是三分钟吧?)普通接见窗口有一至二十号,用“电话三明治法”(这是我描写的,因接见人与被接见人之间,有塑料板隔音,只有电话相通),这已经是很不入道的科学方法了,因为没有电话的发明,双方见面要讲话就非得给面对面没有塑料的优待不可,这种电话的发明,你说多可恶啊!(当然它的可恶,可以被法院候保室的那种电话抵销掉,候保室的电话,能给人在牢笼中走私出爱的呼声,多可爱啊!)不料台湾的大官人,认为这种“电话传真”(这又是我描写的)还不够安全不够过瘾,居然在整天高喊经费不足之时,制造了两台闭路接见机,就是连隔塑料铁栏的人道都不准了,要接见人和被接见人都从闭路电视中出现!双方各对电视机讲话,而不再对塑料、铁栏外的“真人”讲话了!这两台闭路电视接见机,编为第二十一、第二十二号,于中秋佳节启用。李元簇部长特地跑来“巡视”,就是“巡视”这种剥夺人权凌虐人犯的科学道具的!你说可叹不可叹!(所中囚犯恨此机器入骨,奔走相告,千万排队时,别排到这两号!) 汉朝的人说:“刀笔吏不可做公卿”;宋朝的人说:“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庸人。”“刀笔吏”和“才吏”都以能干著称,但这种人不识大体,他们做了“公卿”,扰起人来,比庸人自扰祸害多得多,李元簇的“德政”例子,正说明了这一现象和道理。在历史中,这种人,正该进入“酷吏列传”——如果他进得了历史的话。
司马迁写(史记),特别为酷吏写了一篇传。他提到的赵禹,赵禹为人清廉,可是周亚夫不肯重用他,人家问周亚夫为什么?周亚夫说:“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我知道禹是清廉的,能干的,但是他办事用法太深太刻,这种人,不可以在大衙门掌权的。)这就是说,有刀笔吏习性的公务员,他们老是不识大体的找人麻烦,这种人得志,别人就活得太吃力了。 赵禹的酷兄酷弟是张场,张汤小时候,他爸爸出门,叫他看家,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爸爸回来,摸他一顿。他吓得要死,把老鼠捉来,先审问,后处决。而他审问老鼠的判决书,“文辞如老狱吏”,非常内行!他后来当权,当然整天搞“捕鼠专案”,杀鼠无算。后来他被整肃,终于自杀而死。死后家产只有“五百金”,穷得草草掩埋了事,证明了他绝非贪官,他的毛病,只是喜欢把人当老鼠而已。 中国人以为清廉的官都是好人,大错特错,清廉的官可能是个不爱钱的坏蛋,他们酷爱权力,捕鼠机式的权力,不但不识大体,并且鼠目寸光,整天以残忍为事,还美其名曰仁政、曰法治、曰大有为,这不太好玩了吗?(其实这种人,是值得精神分析的残忍变态人。)
有一种双子叶植物离瓣类的一科,叫“鼠李科”,在他们仁政、法治、大有为之下,我想这一植物学名词自然要发生词变而成动物学或法学名词了,“鼠李科”,“鼠李科”,老鼠李敖入笼,岂不是典型的“鼠李科”吗? 三个月来,这边枪毙了两只老鼠,凌晨五点多动手,都是两枪毙命,枪声凄厉可闻。本月四号枪毙的是林辉煌,林辉煌的故居,改分吕韬去住,吕韬忌讳,不肯住,被视为犯规,加钉脚镣,放在犯规房中,真是无妄之灾。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九日,明天开始,就是下山火车了
三
汝清女秘书:
这边虽然有三千多囚犯,但是正牌医生只有课长一个人是,课是卫生课,课长叫金亚平,他不给囚犯看病,逍遥得很。他手下有一个王护土,是男的,冒充王医生,专治外科、内科,所有的疑难杂症,但病有千般,药却只是几种。他看病,使我想起一个笑话:
军医:你头痛吗?耳鸣吗?我给你试听一下,你听听看,这声音是叮叮呢还是当当?
病人:是叮叮。
军医: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不是呀,说错了,是当当。
军医:也一样,拿阿司匹灵去!
病人:那么怎样才不要老是阿司匹灵?
军医:要听起来叮当才对!
王医生以外,另外两个穿便服的“警察”,一个叫尤大时。一个叫阙壮士。尤主管负责接洽外医工作(即接洽技术员来所照X光、做心电囹、验血、验尿、以及送重病犯人去中兴医院求诊);闭主管负责新收犯人的体检工作(只量身高体重、检查有无tattoo,其他病情,均由犯人自报,由他填入表格,便算他检查过了。我在军监时,军医也一样,不过比较老实,在表格上写:“该李犯自称有胃病”云云。)
事实上,以上职务也是形式上的,因为实际作业的,还是犯人——犯人中的医生。去年他们逮到一个妇产科医生黄仁温,以堕胎罪判一年。于是一年的外科、内科、所有疑难杂症,便都有替身代诊了。(我在军监时,逮到台独要犯陈中统,是兽医求他看病,军医整天坐在那里,不看病人看武侠。)由于所方一再上报说人手不足,大有为当局同意每月支付一万二千元,聘雇外面的蒙古大夫来兼差。所以这边也可看到医生做外会。不过近朱者赤,外面的一来,看病的方式便是草营人命式,“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式(西医用中医望、闻、问、切的方法看病,从来不用温度计或听筒之类)。这里面也有所谓的病房,叫“病舍”,内分单人房和多人房,类似医院中的头等二等之分。但病舍住的,却非病人而是有来头的或有钱的人,如林浩兴案财务经理张国霖,如法官贪污案高院庭长董国挂、地院推事宗成销,如启达案徐启学等等等等。真正有病的犯人如景美翁媳命案张国杰(年逾古稀,已押八年,发回更审十余次之多),只在病舍住三天多就给赶回押房。按说李敖是有住病舍的条件的,但病舍为外宾参观必经之地,李敖若在那里,是非必多,所以仍以住押房为宜。
这里的药,当然全是最蹩脚的,偶尔有~点高级的,如“克风”,如“特勒麦辛”,却都锁在金课长的柜里,若无门路,休想吃到。所方有一大苛政,就是不准外面送药进来。但依“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六十九条规定:“被告声清自行购买或由亲友送入药物,经看守所医师检查合格后得许可之。’可见不准送药是于法不合的。此一苛政,起源在去年所务会议上,卫生课提议以无检查设备为由,拒收亲友送入药物,规定一律由卫生课代购。不料代购之下,药物比外面贵得多,“康得六00”市面上定价五十,四十可买到,但所方代购却要六十,经犯人{I]抗议,所方的理由是,请药商代送,当然要加车马费!但三千多人的经常购药量,平均每日或每周已是大生意,药商竞送还来不及,何能反加车马费?最后无以自明,索性悍然一律拒绝代购!于是犯人生病,全靠神仙保佑了。(其他的看守所,规模不如敝所大,却可以送入药物,可见无检查设备之传说,全属透词!)
犯人看病的时候,这里也给打针,不过那种场面像是领配济米,(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一下,你看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因为笔不好用的缘故,这边买的笔,良莠不齐。纸上又有蜡质,不好着墨。)大家排好队,露出屁股,然后依次向前挪动,打针师是个兽医(又是兽医,天下兽医何其多!),用一根针管和 一根针,插入药瓶吸药、注射,……再吸药,再注射,……三吸 药,三注射。……全部过程,我有诗咏之如下:
大罕阴气阴森森,
排队看病如狼奔,
兽医下令齐脱裤,
只换屁股不换针!理论上这根万用针头,不知可传染到多少新病出来,但是谁他妈的管呢?
只换屁股不换针,
兽医妙手要回春,
回春不成不要紧,
不愁病人不问津。记得西门叮有一家蛇肉店,店里挂了好多匾,有一块匾最不俗套,上面只有四个字——“胜过打针”,我想,在这样的牢里生病,干万针是打不得的,任何的治病方法,大概都“胜过打针”!
昨天开出票来,黄石城当选彰化县长。前一阵子他办(深耕)杂志,创刊设“李敖评论”专栏,由林正杰等小朋友出面,得我同意,登出我的一篇旧稿——(蝙蝠与清流),每字送来一元,共四千元,被我骂回,我说至少三万,黄石城遂送了三万,形式上我收了,骨子里都给了小朋友用了,我一块钱都没拿。这就是李敖作风的一例,特别写给女秘书看。
吕德又来信,提到“古永城要我向您问好”。吕德说:“出生在此,人权如狗命,只有忍耐,等将来老天有眼,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吧。”吕德在外面是卡车司机,这次被警察屈打成抢劫犯,并且是三十多次的抢劫犯——把过去所有破不了的悬案,都记在他头上,他气死了。他说他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开着卡车,见警察就撞,“把那些王八蛋一个个撞死”!这就是他的报应论要旨。所以以后你我走在路上,千万要与任何警察保持二十米距离,以免遭到吕德式车祸。
写到这里,温锦丰送来他的“公设辩护人辩护书”。温锦丰二十六岁,苗栗县人,本来没有职业,看到这边招考监狱管理员,就来应征了。所以他等于是“警察”。今年二月十四日晚上八点十分,他担任第一岗哨值勤,他的同事张树忠,在看守所外包好长寿二百五十包,请他自上吊进,张树忠再空手进来,取走香烟,带至收容中心,以每包一百元卖给犯人熊任挣(熊红锋编号正好在我面前,是五00一,我是五00二)熊任挣给他二万五千元,被查到,以贪污罪起诉,温锦丰被判五年半。“台湾台北地方法院板桥分院公设辩护人辩护书”(一九八一年度辩字第四十号)说:
“公诉人以被告涉有罪嫌,无非以主任管理员王文发
之供述为佐证,但王文发并非亲见被告吊入香烟,仅以被
告曾向其承认该晚(十四)曾吊入生力面三箱,王并供证:
‘温(指被告)不知是香烟’……”但是身为监狱管理员,为何要用绳子吊生力面,实在也是一个值得“精神分析”的事。这个人因为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找到 我,我说唯一办法就是你说你饭量奇大,像我的可爱的女秘书 一样,你当庭表演吃面,连吃数十包,则法官自然相信你所吊 是面,并且纯粹自用属实了。(你猜我有没有这样跟他说过? 你猜猜看呀!)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四
汝清——本来以为今天会见到你的:
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