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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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君子求之。’荇菜是譬淑女,参差是形容淑女的才色,正和窈窕相对。左右
流之,就是说她的声音在外,引了君子来。”黎殿选听了,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接上“噗哧”一笑,喷出一口烟来。卫梅庵笑道:“别忙,等我说完。这下面不是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吗?你瞧,这就是君子求得淑女的譬喻。你不信,下面又
解说得清白,他们已经作了朋友了。所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也。”黎殿选说
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卫梅庵道:“怎样岂有此理?请往下听。这就是
‘参差荇菜,左右囗之’了。苇这个字,郑注是择的意思。我想不然,应当注着获
得的意思。所以‘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了。钟鼓乐之,就是奏乐结婚。这一章诗,
不是颂美周文王后妃则已,若说是的,文王他就是提倡自由结婚的人。从来言婚姻,
谁也是主张合乎《关睢》之乐的。那末,自由结婚,有何不可呢?《关睢》是国风
的首章,试问自由结婚,有何伤风化?”卫梅庵这虽是一篇笑话,强词夺理,自也
有他的道理。黎殿选一肚子墨水,本来只要一晃,就会荡漾起来,现在卫梅庵大谈
其诗经,不由他开了书库。说道:“从来谈毛诗,都是根据郑注,和解四书根据朱
注一样,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见解。固然……”卫梅庵一想,不好,这位黎翰林公
要和我搬书箱了,这一搬书箱,翰林公几时归到原题。他现在说了固然二字,是一
抑,下面少不得还有一扬,就是议论了。我哪有工夫,听你先生讲经。他这样一想,
不等黎殿选下面一转,连忙说道:“我无非是一种笑话,你信我的!我懂的什么文
学经学呢?我们言归正传罢。”黎殿选见他追着问婚事,也不便一定硬要谈书,便
说道:“这事好在姓余的只有文字上的引诱,不是逾东家墙,和钻穴相窥不同。看
在那姓余的人少不解事,我也只有犯而不较而已。”说着头仰在沙发椅子上,咖着
烟大喷其气。两只手扶着椅子因,用几个指头,彼起此落的弹着。卫梅庵道:“据
老兄的意思,这婚姻是不能自由的了。请问要怎样办,才能够结为秦晋之好?”黎
殿选昂着头,摇了几摇,说道:“其有他哉?惟有经过父母之命,媒的之言而已矣。”
卫梅庵在烟筒里取了一根烟,慢慢燃了火柴吸着。抽了一口烟,然后微笑了一笑。
说道:“老哥哥若不提出这八个字的范围,我也无从说起。若是尊意不过如此,我
想那位余君,他都遵着这一个规矩办的,没有什么说不过去。”黎殿选道:“老哥,
这话从何说起,我却费解得很。”卫梅庵道:“你不信,听我说:余君这次北上,
是和他令堂商量好了的,在他一方面,已经是合了父母之命。就以他对于府上而论,
屡次托我来请老哥的示,老哥一答应,令爱也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吗?至于媒的之言,
那更不必说,我只近取诸身,请问小弟高攀来做一个媒人,老哥还能嫌我不够资格
吗?”黎殿选听了他这话,竟是理由十分充足,无有可驳的地方。只得断章取义的
说道:“笑话了。老哥怎样说起不够资格的话来?”卫梅庵道:“既然如此,父母
之命有了,媒的之言有了,还有什么不能联婚的地方?要说余君的人才,和令爱一
比,合了六才上说的话,这叫作才子佳人信有之,更是珠联壁合。”黎殿选和卫梅
庵,原是极好的朋友,平常见面,都是随便说笑。所以卫梅庵那一篇半庄半谐的话,
黎殿选却是没有法子去抹煞。不过他总觉他的小姐与男子私自通信,总不是正当的
事。因此上他对于婚事,只是含糊其词,不肯明白答应。卫梅庵再三的通问,他才
答应让他和太太商量商量。卫梅庵见他的意思,已经有些活动了,心想也不必苦逼
他,免得欲速不达,还是再来一次罢。当时就告辞回家,约改日再谈。
黎殿选将卫梅庵送到大门口,自回上房去,就打算找着太太,把这事决断一下。
一走到里院的屏风边,就隐隐的听见一种哭泣声,若断若续,送入耳鼓来。仔细一
听这哭声,出自厢房内。哭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小姐黎昔凤。黎殿选对于他的女
公子,原是十分疼爱的。不过这回做的事,和三从四德有些不合,所以不高兴。现
在听见女公子在那里哭,他早已恍然是为着什么事,似乎也就觉得太固执些。自己
走进屋去,要问太太呢,只见太太坐在一边,眼圈儿红红的,不住的摔鼻涕。黎殿
选道:“咦!奇了。太太为什么哭起来了?”黎太太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说着拿出一方手绢,索性揩起眼泪来。黎殿选道:“我刚从外面进来,我知道你为
的什么事?”黎太太道:“你到女孩子房里去看看。她有两天整工夫,水米没沾牙
了。从昨天起,她睡在床上,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只是躺着,口口声声,要活活
的饿死。我听见李妈告诉我,昨天晚上,孩子找出一付金环子来,还打算吞下去呢。
难得李妈昨晚上看守了她一晚。我想这孩子要为这婚事,有个三长两短,那怎样是
好?”说着,放声哭将起来,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乱叫一阵。黎殿选跌脚道:
“什么话,什么话!”黎太太越发带哭带说道:“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着
了。”黎殿选道:“有其女必有其母,吾未如之何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摇着
头出去了。走到书房里自己拿了一本《资治通鉴》,看了两三页,太太倒找着来了。
黎殿选眼睛斜吊了太太一眼,脸仍旧对着书上,好像看得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
似的。黎太太走上前,一把将书夺了过来,望书架子里一塞。说道:“看见人来了,
装什么傻?”黎殿选把眼镜取下来,望桌上一放,瞪着眼睛,望着他太太。黎太太
道:“你作出这个样子,就吓得我不敢说吗?这个时候,自由结婚的就很多,难道
人家都没有娘老子的。况且风儿这事,也完全由父母作主,还不能说是自由啦。”
黎殿选道:“我们诗礼人家,不能……”黎太太不等说完,把胸一挺,头望前一伸,
一直问到黎殿选脸上。说道:“我问你,什么不能,怎样不能?”黎殿选见他太太
气势来得凶猛,身子望后仰着,退了一步。黎太太伸手将桌子一拍,说道:“这事
我办定了。谁要不答应,我娘儿俩两条命,就拚了他。”黎殿选气的直摸胡子,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往日,黎殿选不和他太太较量,早走开了。这时他太太拦住书
桌坐着,要走也走不了。只得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黎太太道:“你说话呀,这事
怎样办?”黎殿选道:“你已经作定了主了。我还说什么呢?我说也是白说啊。”
黎太太见黎殿选有些软了,又不忍再逼,也就低下声音说道:“这事呢,女孩子自
然也有些不是,只要没作无礼的事,可是不能怪她。譬如我们罢,”说到这里,笑
了一笑。然后又笑道:“我们做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家规,比你们家里还要重十倍
呢。可是姊妹们心里,谁也愿意嫁个状元郎。当你家到我家提婚的时候,我听说你
是一个翰林,早就愿意了。”黎殿选道:“几十年前的陈事,还翻出来说些什么?”
黎太太道:“我这是譬喻呀,你想这还不是前后一样?这个姓余的孩子,很有名呢。
诗词歌赋,样样都好。可惜如今不科考了。要是科考,还不是个翰林?”黎殿选鼻
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太把点翰林看便宜了。”黎太太道:“便宜不便宜,我
不管。你想,从前我羡慕你,无非是为你文章做得好。”黎殿选忍不住失笑道:
“什么,你是为我文章做得好?只怕不是吧?其惟望我做八府巡按乎?”黎太太道:
“你不要瞎打岔了,我们还说正话。现在那个姓余的孩子,出了许多书,据说遍中
国没有人不知道的。他有这样的文才,凤儿在书上看见他的文章,羡慕的话,也是
有的,总不能说她是什么下流。况且她念书作诗,也都是你教的,她不会念书,不
会做诗,就会知道姓余的是个才子吗?”黎殿选道:“好哇,说来说去,倒是我的
不是。”黎太太道:“我不问别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黎殿选道:“若果应
允,吾其为名教罪人矣。”黎太太跟着黎殿选这几十年,耳薰目染,也就沾了不少
的文气,黎殿选说出名教两个字来,她又知道是指的孔夫子。便道:“就是得罪孔
夫子,也要得罪这一回。难道孔夫子还亲似亲生女儿,你忍心为了孔夫子阻止她的
婚事,让她去死吗?”黎殿选道:“吁!是何言也?”黎太太又逼近一步,抵到黎
殿选身边,问道:“究竟怎么样?”黎殿选没有法子,只得说道:“好,我也没奈
你何,由你一手作主就是了。”黎太太软弱一阵子,强硬一阵子,把黎殿选闹的七
颠八倒。里面那位昔凤小姐如怨如诉的,又在床上哭泣,托病不起。黎殿选只好含
糊的答应了。黎太太见事情已有九分成功,便笑着说道:“只管和你说话,忘了请
你吃饭了。我今天亲自做的红烧蹄子,一碗蟹肉,都是你爱吃的,走罢,我们吃饭
去。”说时,不由得黎殿选不走,一阵风似的,把黎殿选逼到上房去。黎太太用软
禁的手段,就不让他走,这一晚上,黎太太和黎殿选大办其交涉。一个谈的是个天
理人情,一个谈的是些三从四德,总是欲即欲离。最后,黎太太说:“你若是不答
应,明天我就带女孩子到南边去,和你断绝关系。”黎殿选这才完全屈服了。
到了次日,黎昔凤已知得了父亲允许的消息。因为睡了两天,睡得腻了,只好
起来梳头。梳完头之后,已有十点多钟,逆料父亲已到外面书房里去了,便到母亲
房里来看母亲。不料一脚跨进门,顶头就碰见父亲。她既有些害臊,又有些害怕,
只得靠住房门,低了头叫了一声爸爸。黎殿选脸往下一抹,哼了一声。黎太太便道:
“你有事还不出去?凤儿这里来,我有一笔帐忘了,你来替我记上。”黎昔凤听了
她母亲的话,知道是为她解围的,答应了一声,赶快走过去了。黎殿选因为太太是
护着小姐的,果然要责小姐,太太一定是不同意,反而扫了威信,一声不言语,自
走了。这里黎太太把自己和黎殿选交涉的经过,一头一尾告诉了黎昔凤。黎昔凤坐
在桌子边,借着照镜子理鬓发,含着笑容,静静的听着。黎太太道:“我虽然看见
了他的相片,究竟还没有看见他的人。你写一封信,叫他明天过来先见见我。”黎
昔凤望着镜子道:“现在,人家怎样好来见妈呢?”黎太太道:“亲戚已经算结成
了。迟见早见,要什么紧?若说还没有决定,你们为什么也见过几回面了。我娘是
见不得,你倒见得?”黎昔凤道:“这不是蛮理?就说来,人家怎样称呼?”黎太
太道:“将来我就是他的丈母娘了,他先叫我一声伯母,还不成吗?”黎昔风先是
不肯写信,经黎太太再三的说,她只好写了一封信给余梦霞,约他当父亲不在家的
时候来,信上不能写得那样明隙,只说家严家慈请过来谈一谈。
余梦霞住在旅馆里,正是弄得进退狼狈,每日照例做一封骄散兼用的情书,寄
给黎昔凤。这天在旅馆的百叶窗下,正在那里起信稿,写了半页信纸。上面说:
昔凤女士惠鉴:南园一别,修又三日。相思如月,夜减清晖。晚来孤灯一盏,
苦茗半瓯,旅社清凄,中愁如梦。倚枕槌床,凝思搔鬓,嗟我怀人,曷其有极?而
乃满天风雨,落木萧萧。
越写越高兴,把他做《翠兰痕》的本事,刚刚使出几分之几,忽然黎昔凤的信
送到。据信上面说:已是有成功的希望。余梦霞一想,她父亲叫我去见他,莫不是
要考我一考?我这个学问,我自己知道,是没有根底的。要考我的古文诗词,我或
者不至交白卷。若是谈经史,谈考据,那就要我的好看。既而又一想,她父亲是个
翰林头儿,我们这样后生小子,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只谈词章,我们这浮艳浅薄的
东西,恐怕就看不入眼。再说他也未必不谈实在的学问,来考词章。或者是考经史
小学之类都没有准呢。这样一想,那封情书,也没有心写了。到了次日,他要表示
诚恳,不肯依着黎昔凤的知会,上午才去。清早起来,吃了一些点心,就打算走。
他因为上海洋场才子油滑著名的,自己要装出一个老成的人,绸衣服不敢穿,只穿
灰布夹袍,黑布马褂而去。到了黎宅,便将名刺投到门房,让他进去回禀。门房看
他那样子,斯文一脉,似乎也是个体面人。据他心想,这或者是我们老爷的门生。
老爷对于门生,向来是欢迎的,当然不能拒绝。便让余梦霞在门房外站定,自己拿
着名片,便到上房来。
这时黎殿选,用过早点,正也打算上衙门。他看见门房拿了名片进来,要过来
一看,连忙往地下一扔。手将桌子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东西!他居然敢先来见
我。替我叫警察来,把他抓了去。”黎昔凤正在房里和她母亲梳头,听她父亲喝声,
知道是余梦霞来了。赶忙叫过女仆李妈,教她抢先一步到外院等着。就对听差说,
请那余先生过一个钟头再来。李妈是黎小姐一个亲信,听说,连忙就出去吩咐行事
了。这里门房碰了一个大钉子,也不知道来人是哪一路角色,惹得老爷发这么大气,
垂手并足,站在一边,不敢作声。黎殿选大喝一声道:“你办事越发转去了,不问
青红皂白,你就当他是客。你赶快把这人给我赶出去。”门房答应了一声,自退出
来。路上碰到李妈,李妈问道:“你要出去轰那个客走吗?”门房道:“我冤透了,
挨了一顿骂,为什么不轰他?”李妈笑道:“你知道那是谁?那是新姑爷呢。老爷
和太太闹别扭,把新姑爷夹着里面出气,咱们为什么得罪他呀?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回头老爷上衙门,他还得来,你可别说什么,引他进来见太太得了。”
大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