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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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什么紧,多少朋友,还带了家眷去吃呢。你还怕什么吗?”梅又芳道:“我
怕谁?去就去。”她和任黄华一行三人,便到石头胡同广东馆子来吃消夜。他们四
个人,到了一个小小房间里,伙计顺手就放下帘子来。任黄华帽子还未摘下,看见
梅又芳解胸前斗篷的纽扣,连忙抢上前,提着斗篷的披肩,慢慢提起,给她挂在壁
间衣钩上。梅又芳自己,也除下帽子,现出身上鹅黄色花缎驼绒袍子,外罩青素缎,
周身滚白牙条的紧身小坎肩。灯光下映着,真是鲜艳夺目。李星握正在对面坐着,
不由得笑着喝了一声彩。说道:“嘿!好漂亮。”梅又芳对李星搓一望道:“你在
台下还没有看足吗?”李星搓笑道:“哪有看得足的道理?再说,我们也只有看的
福气,怎不要多看?”梅又芳问道:“除了看,你还打算怎么着?你说!”李星援
吐了一吐舌头。笑道:“梅老板好厉害。这句话真要退出我的命来。我敢怎么着呢?
象黄华给你提斗篷那种差事,都不敢呢。”梅又芳笑道:“怎么着?你要和我亲热
亲热吗?成!”说着,便拖了坐着的椅子,坐到李星搓身边来。她这样一来,李星
搓倒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不好,不避开也不好。说道:“我们这是唱《乌龙院》吧?
这样挤着坐。”梅又芳道:“你不要占那个便宜,你再说,可别怪我骂你啊。”李
星搓道:“这话真难说。要和我亲热亲热是你,不许占便宜,也是你,这不为难死
人吗?”梅又芳听了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依旧坐着不动。李星搓究竟没有那样
灾直,却慢慢移开了。
他们一面吃东西。一面说笑,隔壁屋子里一阵喧哗,也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有
一个人说道:“你看今天晚上的戏怎样?”一个人答道:“看坤伶的戏,只当打茶
围,谈不到好不好!”孟北海听见这话,对李星搓望一望。李星搓连忙回过脸去,
望着任黄华。任黄华也觉得脸上下不下去,只是低头吃面。梅又芳却丝毫不在乎,
还带着笑容,静静的往下听。那边又一个人道:“那个花旦梅又芳的戏,还不错。”
梅又芳听了这话,眉毛一扬,眼珠对任黄华三人一转,满脸都是得意之色。任黄华
三人,都不言语,也就报之以笑。但是这个当儿,那边又有人说道:“你不会听戏。
那种无名小卒,谈得到什么好不好?”那个人道:“你不要说她是无名小卒。你不
看看报上菊选候补人,她也在内吗?”这个人道:“她的名字是凑数的,算什么,
你没见是倒数第一吗?要是我,情愿不做候补人,免得背榜。你想有几个背榜的,
能转过来考第一呢?”梅又芳听到这里,脸上勃然变色。随口就骂了一句,“他妈
的。”任黄华二人,见人家这样挖苦梅又芳,也是忿形于色。梅又芳便对任黄华道:
“上午听见你道什么菊选,我倒没有留意。现在人家料定我不能考上第一,我倒要
争口硬气,一定要办到。上一次,听说有人花了二百多块钱,就弄了一个什么香艳
亲王。现在我也拿出那些钱来,你和我去办。”任黄华道:“这菊选和人家送香艳
亲王的匾额不同。那种匾额,只有一班人送来就行。报上呢,不过托人鼓吹罢了。
菊选却不是这样,是要投票的。这票印在正阳报上,由我们剪下来,填上名字。每
份报,只有一张票。这要多多投票,就要多多买报。”梅又芳道:“那更好办了,
我们就买几百份正阳报得了。”任黄华道:“你好呆,你知道这个法子,别人就不
知道这个法子吗?所以这样投票,不是靠各人的本事,也不是靠各人的人缘,就是
靠各人去买报。谁的报买得多,谁的票就多了。”梅又芳道:“反正一分报多也不
过十个铜子,我豁出去了,买一万份报罢。”孟北海是在不相干的报馆里当过小编
辑的,笑道:“这又是不容易办的。他这个票,在报上只印七天。头一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是明日,就要办,也来不及了。一共还有五天,每天我们就要买他二干份报,
才够一万之数。设若旁人也像我们这一样办,他报馆里,恐怕每天要多印两三万报
呢,来得及吗?”梅又芳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法子没有?”任黄华道:“有
是有个法子,只要运动运动正阳报的陈黄孽,这事就成了。”梅又芳道:“好,你
替我去办。办妥了的话,我重重谢你。”任黄华斜着眼睛问梅又芳道:“怎样谢呢?”
梅又芳拿着筷子,树了起来,遥遥的要作打他的样子。眉毛一扬,笑着骂道:“瞧
你这块骨头,好好的说话,又要找骂挨了。”于是任李孟三个人一阵大笑。大家吃
完了点心,李孟二人自走,任黄华一直送到梅又芳大门口,然后才回家。
第五十六回 大典繁陈攫金胜竹叶 新章急就挥汗颂梅花
次日上午,任黄华便特地找到陈黄孽家里来,和他商量这一件事。刚到大门口,
只见有两个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树下背靠着树干,眼睛不住的对陈黄孽
大门里张望,好像等什么人出来似的。那两个少年,一个穿着一件宝蓝色华丝葛棉
袍,脖子上围了一条绉纱围巾。戴着一顶旗子布一块瓦的帽子,架着克罗克斯眼镜。
一个穿一件蓝布长衫,戴着黑呢一块瓦帽,手扶树,却现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
外足上都穿着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来水笔。这不用清,一定是两个学生
了。正在这时,他两人脸上,忽然都现出笑容,抢上前一步。任黄华看时,里面出
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一样的蓝布长衫,黑布马褂,戴一顶小瓜皮帽。帽子后
面,鸭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发。任黄华认得,这是科班里两个小花旦。一个是郑
蓉卿,一个是汪莲卿。郑蓉卿在前,汪莲卿在后,一路走出大门来。那个穿蓝袍子
的,早跑了上前,携着郑蓉卿的手,说道:“怎样进去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
我们上哪个饭馆子?你愿意吃羊肉涮锅子吗?”郑蓉卿道:“就在城里罢,别上前
门了,碰着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莲卿也走了上来,扯着那个穿蓝布长衫
的学生道:“卖糖葫芦的来了,给我买两串罢。”那学生连忙对着胡同口上招手,
叫卖糖葫芦的。任黄华站在那里呆看,不觉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自己觉得钉住人家
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转身,走进陈黄孽家去。
他是初来,自然照着拜访的规矩,将名片先交给门房,叫他进去通报。那陈黄
孽对戏子,票友,捧角家,评剧家,向来是一律欢迎的。对于捧角家,尤其愿意接
近。因为这种人,和戏子一样,来了多少有些好处的。他见名片是任黄华,连忙请
在客厅里坐。任黄华先是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后来谈到菊选的事,便探着他的口
风道:“据陈先生看,这皇后是谁的呢?”陈黄孽道:“这很难说。因为选举这桩
事,无论大小,虽看各人的声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竞争。专靠自然投票,
那是不行的。”任黄华道:“但不知怎样竞争?”陈黄孽道:“那有什么不明白,
还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黄华道:“这个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样去运动呢?”任
黄华这一问,正问到陈黄孽心窝里来了。但是他要告诉任黄华,票要怎样运动,那
就不啻自画口供,他怎能做这样的呆事?于是用手指画着桌子,发出微笑,有五六
分钟,没有作声。任黄华知道这话说出来,与他有些关系,也不便逼着问。两个人
都不好作声,反而沉寂起来。陈黄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诉你一个主意,多多
的买些正阳报。”任黄华道:“这一层,我早知道。但是只怕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
了。”陈黄孽道:“任先生打听这事做什么,有意和梅又芳办菊选吗?”任黄华笑
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帮忙。但是据我想,竞争的人很多,要办也不容易。这事
非陈先生帮忙,那是没有希望的。”陈黄孽笑道:“我也不过是照票宣布,能帮什
么忙?”任黄华笑道:“总不能想一点法子吗?”陈黄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诉
你了。”任黄华道:“买票的法子,秋叶香金竹君当然行之在先,我们来办,已经
退了。”陈黄孽道:“那倒是真话,他们两方,每天在报馆里坐买有好几千份报。
报馆里为他们这样乱七八糟竞争,每天要添上一万多份报。再也多印不出来,因为
再要多印,就赶不上发行时间了。”任黄华道:“我说不是?法子已经被人家抢着
用去了。真要竞争,非别开生面的干不可。”说时,脸望着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
“有没有别开生面的法子?”陈黄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办的。”任黄华见陈
黄孽说话,已经有些松动。便道:“不能办,那也不要紧。你且说出来,我们大家
商量商量。”陈黄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话,当真有什么法子呢。”任黄华伸头望
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后坐到陈黄孽并排的一张椅子上来。一只手执着陈黄孽的胳膊,
低低的说道:“当然不能让陈先生白帮忙。”陈黄孽笑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
我并不为此。”任黄华道:“陈先生当然不为此。但是在当选的一方面,怎样能够
不酬谢酬谢?多呢,我不敢承担。一百之数,包在我处。”陈黄孽将身向任黄华这
边就了一就,也低着声音说道:“他们凭着买报竞争,谁也要买几千份报。一千份
报,就是三十多块钱。你若是这样办,岂不太便宜了?”说着合着眼睛缝笑道:
“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点,《毛诗》一部如何?”任黄华见他已经开了
价钱,这就不是什么难题了。便道:“陈先生有所不知。这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凑着
办的。梅又芳她哪管这些帐?我只好特别要求,《毛诗》折半罢。”陈黄孽再三的
说,这事责任重大,社长晓得了,是要丢饭碗的。而且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
多少要分些给他们,少了实在办不过来。任黄华只得又添了五十,共凑成二百元。
陈黄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应照办。任黄华便问,到底用什么法
子,可以让梅又芳当选呢。陈黄孽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对人
说。”任黄华道:“陈先生既然帮我的忙,我当然不会和人说。”陈黄孽道:“也
没有别的法子,就是印完了报之后,将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来,用我们的报纸,
专门印他几千张。但是光印这面,不印那面,又不象是报上剪下来的。所以照着报
上的样子,也挖了一块广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这样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
周。剪出剪刀痕来,就真假难辨了。用这样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许多信封分别寄了
来,我们看也不看,扔在票匦里。等到将来开匦,岂不是十拿九稳的当选吗?人家
要查弊病,哪里去查?”任黄华点头称赞不已,连说是好主意。便约定了当天晚上
票款两交。这日下午,任黄华果然七凑八凑,凑了二百块钱,就在晚上送到陈黄孽
家里。陈黄孽却搬了四五卷纸票子给他。任黄华道:“这是多少票?”陈黄孽道:
“我老实告诉你罢,这些忙菊选的人,哪里会运动几千票,都是虚张声势罢了。据
我今日切实打听,他们每人不过几百票罢了。都是靠着托朋友们,你买几份报,我
买几份报,每日凑合个几十票。谁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没有把握,至于拿钱出来买
几千份报,哪有这种魄力?你这里是一千五百票,比他们至少要多出一半来,你还
怕不当选吗?”任黄华一想,这倒上了他一个当。若是买一千五百份报,那也不过
花五六十块钱,如今要贪便宜,倒多弄出好几倍来了。但事已做了,后悔也不成,
只得拿了票回去照办。
转眼五天,已经过去,这菊榜就快发表了。任黄华家里,本来还有几个钱,中
学毕业以后,没干别的什么,专门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闲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
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还没有发表,就商量盛典。大家议论一阵,定了几个办法,
一,发表后的第三天,宣告就职。这天烦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让她去那
个皇后。二,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几个包厢。三,送花篮匾额。四,晚
上在梅又芳家里吃酒打牌。任黄华认为都可行。只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戏,太不
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丧气。于是把第一条改了。改为《贵妃醉酒》,《麻姑献寿》,
《嫦娥奔月》三出戏,让梅又芳自挑一出。议论已定,大家分途去办。他们这一班
人里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爷班子,花钱的事,自然不算什么。任黄华还怕那天不能
十分热闹,又写了两封信到天津去,过两个同志来。一个是前故督军殷石荣的儿子
殷小石。一个是前海关监督金道平的儿子金大鹤。这两个人真是逸少班头公子领袖,
都因为父亲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游玩,每人带了万把块钱,到上海去
住几时。不料没到两个月,钱就花光。倒是一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北上。一来在服中,
不便讨姨少奶。二来在南方,钱花光了,也没有讨论到嫁娶一层。不过彼此相好,
把她们带着北上玩玩罢了。到了天津,住下来了,已是一月,这时任黄华想起他来
了,所以特意写信去请。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时好全体出发。
又过了两天,正阳报上的菊榜,已发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
秋叶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只有四百二十票,
只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吴芝芬。这张榜一发,舆论大哗。以为
晚香玉得了侯爵,那还有可说。梅又芳居然当选皇后,这实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
但是捧梅又芳的人,这天却是个个欢喜。任黄华向来是十二点钟才起来的,这天八
点多钟就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叫着听差问道:“报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