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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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
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纸写
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
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
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
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
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
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
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
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
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
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
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
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
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
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
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
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
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
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
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
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
下看是:
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
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
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
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
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
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
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
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
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
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
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
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
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
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
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
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 谨白
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
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
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
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
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
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
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
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第八十四回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
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
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
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
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
“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
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
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
园道:“我自然去,他还为我另雇了一辆汽车,我能说不去吗?”华伯平道:“能
去固然是极好。但是我一看你脸上的气色极是不好,不要为了这个再受了累。”于
是就把旁边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镜子,交给他手上,说道:“你照一照看。”杨杏园
照了一照,将镜子向床上一扔,笑道:“这算什么病容,不过昨晚睡觉没有睡好,
把眼睛睡肿了,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说着打起精神,就坐起来穿衣。衣服
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闹钟,还只八点半钟,笑道:“伯平,天气很早,我们到胡同
口上咖啡馆里去吃一些点心罢。你看看,吃起来,我就不象病人了。”华伯平见他
谈笑自若,也以为他真没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馆去吃点心。回来之后,又高谈了
一个钟头,汽车才到。
这小车就只华杨两个人坐,很是舒服。开到香山宫门口,正有吴碧波两个同学,
穿了西装,胸前挂了一个小红条子,站在宫门口,见了华杨二人,就上前招呼。杨
杏园原怕自己走不动,想骑头上山驴子到甘露旅馆去。现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说,
就由一个招待员引导,顺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几次台阶,只到旅馆大门,
杨杏园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面红耳赤,
气喘不止。到了食堂,只见东西对列,摆着两张长桌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男女。最
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给李老太太贺寿那一会的女宾,如梅双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这
里。那梅双修和史科莲李冬青比较是亲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认识杨杏园。当时
见了他,笑着微微一点头。杨杏园也就笑道:“梅女士,我们好久不见了。”梅双
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见。那位史女士怎么也好久不见?”杨杏园随便
答应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一个西装少年和梅双修打个
照面,他就走开了。当梅双修说话时,见她手指上带着一个定婚戒指。现在看那西
装少年手一扬,也带有定婚戒指,这就了然了。梅双修穿了一件墨绿绸旗衫,那少
年穿一身青哔叽便服,都把皮肤反映得雪白,真是一双壁人。杨杏园看着,真添了
无穷的感慨。心里正这样想着,又看见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同站在石栏
边,向着山头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的拍了一下,笑道:“什么事看得这
样出神?”回转头看时,却是吴碧波。见他穿了一件新制的西装,领襟上插了一朵
新鲜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吴碧波未曾
开口,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
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
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
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
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认识,杨杏园和她彼此一点头,吴碧
波笑道:“这不用得我介绍了。”杨杏园笑道:“还是要你介绍的,从前是朱韵桐
女士,现在……”说到这里,忽然一想,这话说糟了,现在人家未结婚,还是女士
呀。便改口道:“虽然还是朱韵桐女士,和从前不同,从前不过是朋友认识的朋友,
而今因为你的关系,直接是朋友了。在这个关键上,你负有说明的责任啦。”吴碧
波微笑,朱韵桐却在颊上更增了一层红晕。杨杏园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
我在李女士家里赴寿会的那一天,认识了朱女士,不想今天会由朱女士来请我。”
吴碧波笑道:“说这话,似乎有些感慨系之呢。但是一时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
不久的时候,我相信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杨杏园笑道:“我的什么事快解决
了?我倒不明白。”朱韵桐以为杨杏园有意装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过他一对未
婚夫妇,今日是主人,要到处招待客,和杨杏园只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客已到齐多时,吴碧波就请大家入席。那两张大餐桌,一边是吴碧
波主席,一边是朱韵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写好男女来宾的位次纸片,却
是不分男女,间杂而坐。吴碧波特别看得起杨杏园,竟将第一席分给了他。他的紧
邻,是那位杨爱珠女士,对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妇二人,杨杏园看了,正踌躇
着,华伯平在他身后牵了一牵他的衣服。杨杏园会意,就跟着他走到一边去。华伯
平轻轻的笑道:“你知道吗?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对一对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对
夫妇,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想法让你配成一对儿。你看你的紧邻,不是杨爱珠女士
吗?你姓杨他也姓杨,这也勉强可以说是一对儿了。”杨杏园一想,果然。笑道:
“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宁可不入席,我也不坐。”华伯平道:“写好了位次,那是
不许再让座的。你要再让座,就画蛇添脚了。”这时,吴碧波已亲自走过来,拉他
人席,杨杏园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一看满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
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郁的脂粉气,别有风趣。不过他自己这一次上山,极是受
累,到了甘露旅馆,人便是勉强支持。这个时候入席吃东西,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
味,慢慢的有些头昏。在场的人说笑话闹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发出一种微笑,
向人家望着。后来大家一阵起哄,要吴碧波演说,碧波红了脸,勉强站立起来,用
手去理面前摆的刀叉,好半晌才笑着说道:“今天请到这里来,无非是介绍各位朋
友彼此见面,蒙诸位老远的来了,我很荣幸。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演说的。”有几
个调皮青年,就非要他说订婚的经过不可。碧波逼得没有法,只得继续说道:“订
婚是恋爱的结晶,这原不必说的。我们订婚,也不过如此。现在诸位一定要我说订
婚的经过,我可以略略报告。碧波是个喜欢美术的人,朱女士也是一个喜欢美术的
人。因为如此,我们就都在美术研究会成了朋友。后来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订了婚
了。碧波希望许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终身伴侣,最好在朋
友里面去找。这样办,才可以彼此知道为人,容易结合。这是我一点经验,就此可
以供献给诸位。诸位到此,我也不过是请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对着这清
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纪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请大家干一杯。”于是举
起玻璃杯对两边座上举了几举,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说是敷衍了事,非
朱韵桐演说不可。许多女宾跑上前和她交头接耳,牵衣扯袖。朱韵桐无论如何不肯。
后来大家公推何剑尘演说。他背了两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剑尘今天且不谈
恋爱,我先主张大家要注意宪法。宪法上说,人民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我们知道这
一点,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赶快多办些研究会同盟会联合会,要男女会员都
有。”大家先听到他说要注意宪法,都很诧异,今天这一会,与宪法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他说到宪法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有些神经过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
开上去,便发出微笑来。后来他果然如此说,大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何剑尘停了
一停,然后说道:“好在宪法上定了的,结社自由,在社以内的正当交际,那是可
以受法律保障的。于是男会员女会员,因志同道合,可以变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
合一变呢?这就不必我多说,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着一阵鼓
掌。何剑尘正了一正颜色道:“我这话似乎很滑稽,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男女的
交际场合,现在很少,能够在集会结社的中间,带寻终身的伴侣,那是最正大光明
的事。而且在聚会结社里,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奖励,可以使得一班人对于会
务,格外热心了。”在座正有几个人在学生会和同乡会的,听了这话,倒有些中了
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
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