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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部分

春明外史-第173部分

小说: 春明外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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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
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
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
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
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
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
人寻味。就是树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
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象蠕蠕欲动,要向山
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
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
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
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
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
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
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
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
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
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
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
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
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
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
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
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
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
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
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
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
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
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
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
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
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
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
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
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
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
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
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
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
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
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
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
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
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
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
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
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
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
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
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
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
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
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
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
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
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
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
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
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
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
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
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
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
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
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
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
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
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
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
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
“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
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
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
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象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
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偿梯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
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国注视着相片,脸上
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响,
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
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
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
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
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
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
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
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
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
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
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
‘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
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
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
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
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
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
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
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
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
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
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
“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
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
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
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
晚剑生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
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
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
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
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
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
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象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
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
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
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
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
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
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
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
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
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
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
“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
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
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
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
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
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
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
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
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
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
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
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
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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