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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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
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
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
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
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地。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
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
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
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
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
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
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
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
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
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
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
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李冬青握了他的
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
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
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
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
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
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
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
“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
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
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
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
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
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
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
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
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
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
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
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
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就不曾拦住他。写完了,李冬青将笔一放道:“这种诗,
我不能写。等你病好了,要我写多少都可以。”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说道:“你
不写,我自己来写。”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写罢。……”只说
了这三个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杨杏园又念道:
王侯蝼蚁各空回,到此乾坤万事灰,
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
李冬青抄到这里,一阵伤心,已是不能抬头。杨杏园道:“冬青,无论如何,
你得忍痛给我抄完。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过去。”李冬青点了点头。他
又念道:
白发高堂怆客情,三千里外望归程,
明宵魂断江南路,黄叶村前有哭声。
莫向知音唤奈何,人生会合本无多,
只愁残照西风里,为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觉的,在写的纸上,接连滴了两点水。先还不知
道水是哪里来的,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直到第四首,是对
朋友而发,连送殡都说了。实在不能写了,就伏在胳膊上。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
实在不忍再向下说,便默然无语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抬起头。许久,
才对杨杏园道:“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我的心都碎了。”杨杏园道:“你以为我
是故意的这样说吗?其实……”他说到这个实字,见李冬青两行泪珠,有如抛沙一
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两点泪,一翻身,便向里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张诗稿,只是呆着,什么话也不说。何太太却打了电话来了,叫
听差请她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李先生,你的行李,车站上还有没有呢?你放下
行李就走了,我们又不知道是几件。”李冬青道:“管他几件呢。人都不得了,还
管什么行李。”何太太没头没脑碰了一个钉子,却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到我这
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
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
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
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
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
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
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
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
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
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
“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
面和他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
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
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
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
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
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
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
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
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
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
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 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
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
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
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 再自挽
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可以去矣。几点钟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
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
曾了啊。”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
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
层薄薄的红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
定心。”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
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
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
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
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
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再起来
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
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
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
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
这一声“去了”,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你们快来啊,杨先
生过去了。”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
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
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
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
记个时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
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
富家驹道:“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
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正是十点刚过去,十
二时辰之末。”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
“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
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
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
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李
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
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
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
尘道:“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何剑尘道:“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
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
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吴碧波道:
“他的后事怎么样呢?”何剑尘道:“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
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
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
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
远,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就是这样好。依我说,
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
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说着又哭起来。何
剑尘道:“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
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
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
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
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
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
煞是可怜。便道:“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
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这时没有什
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
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
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
何太太和朱伯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