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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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一样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子,总要走几家钱店,
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了,他那个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
袋里,带回家收起来,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决不肯拿整堆
的碎纸,去换取灯,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
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锺,生出这样一个怪物?”杨杏园笑道:“和尚是这样爱钱,
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话,总有点言之过甚。”吴碧波道:“我不和你争论,作兴
我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们这才停止辩论,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迎了出
来,笑嘻嘻的对二人打招呼。他们一进二门,仿佛闻着一一阵清香,再一看院子里,
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半谢了。杨杏园道:“呀!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
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
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杨杏园还没有
答话,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
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那前面走的两个人。那大和尚问道:“这是多少?”
那小和尚道:“三吊钱的铜子。”那大和尚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人后影子骂道:
“陡!好不要脸!”那小和尚道:“他喝了茶不算,还吃了我们一碟瓜子,一碟花
生仁儿,这个钱只好算茶水钱,我们不是赔本了吗?看他那副神气,大模大样,好
像能花三五块似的,谁知道他喝了吃了,给这几个铜子。’大和尚对小和尚道:
“以后遇着这班流氓,还是不招呼他的好。”杨杏园听在肚里,也不理他,指着一
棵树对吴碧波道:“这是一棵老树,你知道吗?”吴碧波还未答话,那和尚转过脸
来,陪着笑道:“这是明朝种的,叫做揪树,三百年以来,有许多大官,题诗咏它,
两位大概也知道的吧?’他带说带笑,就把杨吴二人引进小客堂里去了。这客堂是
三开间打开的屋子,壁上也挂些字画之类,倒是一列摆了三副桌椅,很有饭庄的形
式。他们进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摆果碟,泡茶,忙得个小秃脑袋,
只是钻进钻出。杨杏园轻轻的对吴碧波道:“看这样子,很有点强迫的性质,我们
大概跑不了。”吴碧波笑道:“我是早知道有这一着。”那和尚生怕他们不喝茶,
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满面堆下笑来,躬着身子,把手一支,对杨吴二人说道:“请
坐请坐!”他们只得坐下。杨杏园就与和尚攀谈起来,因问和尚法号怎样称呼。和
尚站在一边,躬着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两个字。”杨杏园道:“你们法坡方
丈在家吗?”慈泉道:“到钱总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回来。”杨杏园道:“出
了家的人,怎么还是这样忙?”慈泉道:“阿弥陀佛,庙里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
为着佛菩萨,只好忙一点了。”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庙里,很能收点房租,
这话真的吗?”慈泉道:“出家人不说谎,有是有一点,不过每月收几十块钱,何
济于事?”说着就指桌上的果碟道:“这都是干净的,请用一点。”杨杏园被他逼
不过,只得抓了几个瓜子嗑着,便走到院子里去看花。吴碧波也跟了出来。只见丁
香花下面,已经落了许多花瓣,枝上的残花,被日光照着,时时一片一片的,从树
叶子里,落在地上。这时,后面忽有一个人喊道:“密斯脱吴。”要知此人是谁,
下回交代。
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却说吴碧波听有人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湖南人席后颜,便和他点了一
个头。那席后颜对杨杏园打量一番,便问吴碧波道:“这位好像会过。”吴碧波道:
“是我同乡杨杏园。”席后颜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递
给杨杏园。杨杏园先看他这人约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件竹布长衫,蓝色变白,白
色变灰,满身都是墨迹油点,光着一个脑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个下等听差。再
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点姓名电话号码而外,还有许多字句,什么“二十世纪奋斗
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锋”,“凉报的社外编辑”,衔名一大堆。名片背后,
还有两行字,是“敝著新诗专集,每册定价八角。各大书坊,均有出售。”杏园这
才知道是到处投稿的席唇颜,不免敷衍几句。席后颜道:“杨先生看见过我做的那
部专集吗?”杨杏园道:“倒是没有看见过。”吴碧波冷冷的说道:“杨君他是向
来不看新诗的。”杨杏园觉得话太重了,笑道:“这是没有的话,新诗有很好的,
我也爱看,不过我对这样东西是门外汉,看不懂罢了。”席后颜道:“杨君这话才
对,新诗哪能说没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专集而论,梁任公先生,也曾亲自指
出几首,做得不坏。不过我脱稿太快,许多朋友告诉我,我新诗的思想,都是很高
超的,就是磨炼上还要下点功夫。我刚才在这寺里看花,就做了一首,现在已写在
日记簿上,可以拿出来请教。”说罢,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来,翻了一翻,
递给杨杏园,上面是铅笔写的,加上标点符号,写得一塌糊涂。席后颜道:“我字
太草了,怕杨君看不出,等我念给你听罢。”便拿着日记,操湖南腔念道:“我在
哪里?我在道泉寺里。我为什么来的?我为良伴来的。我的良伴是谁?院子里的丁
香,殿上的佛爷,斋堂里的老和尚,他们都是我敬爱的。佛爷不言,丁香不语,斋
堂里的斋饭钟响了,我的心弦也动了。”吴碧波笑道:“好诗好诗!不过也有点小
疵。阁下的良伴,是斋堂里的老和尚,那还有可说,何以斋堂里的饭钟响了,就心
弦动起来呢?”席后颜正色而言道:“密斯脱吴,你枉说是个大学生,这一点意思
都不懂,我这诗完全是写实的作品啊!我老实告诉你,我虽住在会馆里,却等于出
家,我的吃饭问题,是随遇而安的。我和这里的法坡方丈,本是同乡,我来了,他
总留我吃饭,因此上饭钟一响,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饭了,我的心弦,怎样不动呢?
古人有饭后钟之说,他如今打的钟,并不移到饭后去打,正是不拒绝我来的意思,
这斋堂里的和尚,还不能说是良伴吗?”杨杏园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惑,
经先生这样一注解,真是教人顿开茅塞。这诗不但写实,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学在里
头,席先生要是这样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后颜听了这一番话,乐得眉开
眼笑,拍着手道:“杨先生的话,和蔡子民胡适之两先生的话如出一辙,真是英雄
所见,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愿收我做一个校外的学生咱从看了我那本专集之后,
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以后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师生的字样,’弄得我现在
遇见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杨杏园道:“我想蔡先生爱才如命,
他读了阁下的诗,无可奖誉,只好把师生之份牺牲了,来和你作个朋友。我看阁下,
倒不必客气。”席后颜道:“着着!蔡先生此番心事,也只有杨君能体贴出来。”
杨杏园心里想道:“再说下去,恐怕没有了时。”便对他说道:“请屋里坐坐如何?”
他答道:“一见如故,我正要和杨君谈谈。”一言未了,他一脚早跨进客堂,气得
个吴碧波只对杨杏园皱眉。
说时迟,那时快,席后颜早坐在桌子边,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里大
嚼。杨杏园究未便置之不理,只得陪他坐着,东拉西扯,说上几句。吴碧波在院子
里看花,也懒得进来。只见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边发愁,看见席后颜一面说,一
面吃,桌上六个碟子,眼见得都要干净,心里十分难受。席后颜理也不理,面对着
杨杏园说话,手却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点心吃。他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
面前几碟已经完结了,便把手伸长一点,伸到那边去抓。他抓着两根烟卷,当是寸
金糖,眼睛望着杨杏园说话,装着没事似的,依旧往口里一扔,牙齿赶紧一咬,就
预备大嚼。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又麻又辣,干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
是两枝烟卷,只臊得两脸通红。杨杏园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
席后颜哈哈大笑道:“我们真是有点谈诗入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当点心吃,
这和古人走入醋瓮,同是一样的艺林佳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起一段来吗?”
杨杏园道:“那倒可不必。”席后颜道:“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外来的稿
子,报酬如何?”杨杏园道:“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道:“我有一篇亲族妇人
再嫁记,却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登过,现在我不愿送给他,想改送贵报登
载。”说到这里,撕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道:“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杨
杏园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凉报上登过一半,我们不便截留,免得
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觉得这话自己说错了,便道:“那末,还有许多新诗,
没有刊入专集,倒可送到贵报去登,润金一层,就随便罢。”杨杏园只得含糊答应
着。
这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约在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
膀低,走起路来,只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道:“这就是法
坡和尚。”杨杏园看他时,只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交给小和
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找
还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转来,说道:“我告诉你,这胡同
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买,拣大的拿
三个回来。”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法坡又道:“可别忘了,找回五个镚子。”
说完,他这才一摇一摆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是来看花,花已谢了,没有
什么可看,在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么意思。”便对吴碧波道:“走罢!”慈泉和
尚听见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两人,是谁给茶钱,一面就提着茶壶,和他两人再
斟上一杯茶。席后颜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元钱放
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这个当儿,席后颜看见桌上还有半碟瓜子,拿
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口里一倒。吴杨二人却没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两眼
逼直,口里只念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见时候还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一个同乡。
这人姓陆名无涯,是一个未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
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杨吴这天来访他,恰好他在家里,陆无涯道:“呵
哟!杨君是个忙人,今天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是什么忙人,
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又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干
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吴碧波道:“我不怕当面得罪人,
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
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微笑。杨杏园道:“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
候,摇铃不算数,必得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个请来。这话有的吗?”吴碧波
道:“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的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
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够了。有一天,教
员在黑板上列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站在右边,故意问道:‘这里为什么
得正?那里为什么得负?’一个站在左边,像在那里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
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一点粉笔头,在这位算学先生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那样
大的一只乌龟,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黄了,正待
发作,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和教员行个三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又不
是,哭又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陆无涯道:“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
只顾说得痛快,将来吹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这一登报,江南人都没有什么面子,
这又何必呢?”杨杏园笑道:“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末,
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么?”陆无涯道:“我们平等大学,是规规矩矩的一个
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
这话有的吗?”陆无涯道:“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
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面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啊。”陆无涯听了这
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过去。
原来这陆无涯,他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
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
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存着一
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
免也偷觑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
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有手,
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他趁这低头功夫,
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