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名-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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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是那首歌!
在不知不觉中,我又把手指放回弦上,陷入沉思,回到了好几年前。当时我的手有硬得像石头的老茧,我弹音乐如呼吸般流畅。回到我用六条弦弹出「风摇树叶」声音的时候。
于是我又开始弹奏,先是慢慢的,接着随着手指的记忆加快速度,小心翼翼地把刚刚弹散的歌曲逐渐编回原状。
效果并不完美,像〈赛维恩爵士〉这样复杂的歌,是无法只用六条弦弹得完美的,但至少它完整了。我弹奏时,观众叹息,骚动,慢慢地在我的催眠下又回到了梦境中。
我几乎没注意到他们在那里,过了一分钟,我已经把他们完全忘了。我的手先是在弦上飞舞,接着奔驰,然后在我努力让鲁特琴发出两个声音配合我的歌声时,快到都模糊了。后来,即使我看着观众,我也忘了他们,除了弹完歌曲以外,我几乎忘了一切。
副歌来了,艾洛茵再次高唱。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声音。在这首从我体内燃烧出来的歌曲里,她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就这样,我完成了表演。我抬起头来看着全场时,那感觉就像探出水面呼吸一样。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我,发现我的手在流血,全身满是汗水。接着那首歌的结束就像一拳击中我胸口一样,一如既往,无论是在哪里或何时聆听都是这样。
我把脸埋在手里,开始流泪。不是为了断掉的琴弦,也不是为了挑战可能失败,不是为了流的血,也不是为了受的伤。我甚至不是为了几年前在森林里学习用六条弦弹琴的男孩而哭,我是为了赛维恩和艾洛茵,为了他们失而复得、又再度失去的爱情而哭,为了残酷的命运与人类的愚行而哭。所以我暂时陷入悲痛,浑然不知周遭的一切。
第五十五章 焰与雷
我只为赛维恩和艾洛茵哀伤了一会儿,我知道自己还在台上表演,便振作了起来,在椅子上打直身子,望着鸦雀无声的观众。
音乐听在演奏者的耳里是不同的,这是音乐家的诅咒。即使我还坐在那里,我已经逐渐忘记刚刚即席表演的结尾,接着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万一整个听起来不是我想的那样,该怎么办?万一只有我感受到那首歌曲的悲剧结尾,别人都没感觉到,该怎么办?万一我的眼泪看起来像小孩子,像是为自己的失败而尴尬落泪,该怎么办?
然后我等着,感受到观众传来的静默。他们毫不作声,情绪紧绷,仿佛那首歌在他们身上烧出的伤痕比火焰还严重,每个人紧紧抱着受伤的身躯,像握着贵重的物品一样,紧抓着伤痛。
接着,传来阵阵的啜泣抽咽声,落泪的叹息,大家逐渐开始低语,不再静止不动。
然后是掌声,如火焰般点燃,如闪电后的雷声般响起。
第五十六章 赞助人、女子与蜂蜜酒
我为鲁特琴换弦,在史丹勋收集观众的意见之际,刚好可以让我分散注意力。我的手做着例行性的换弦动作,一边拆下弹断的琴弦,一边焦躁了起来。掌声停了以后,我又开始自我怀疑。一首歌就足以证明我的实力吗?万一观众的反应是因为那首歌的力道,而不是因为我的演奏呢?他们怎么看我最后即席表演的部分?或许只有我觉得那首歌是完整的……
我拆下断弦后,定睛细看,整个思绪顿时全乱了。
那条弦不像我想的那样磨损或有瑕疵,断面看起来平滑,就像被刀子割过或剪刀剪过一样。
我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它一会儿,我的鲁特琴被动过手脚吗?不可能,它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况且,我离开大学院以前还检查过琴弦,上台前又检查了一次,那是怎么造成的?
我脑中反复思索这个问题,这时我注意到观众静了下来。我抬起头,刚好看到史丹勋跨上舞台,我立刻站起来面对他。
他的表情愉悦,但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任何迹象。他走向我时,我的胃揪成一团,接着他像刚刚对其他两位未过关的乐手那样,伸出了手,我的心一沉。
我硬挤出最佳的笑容,伸手去握他的手,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是剧团人,我要以艾迪玛卢族的尊严接受否定。即使天崩地裂吞噬了这个闪亮、高傲的地方,我也不会露出一丝失望的模样。
而且,在观看的人群里,安布罗斯就在其中的某处。除非大地吞噬了伊欧利恩、伊姆雷、整个山瑟海,我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为此感到称心如意。
所以我露出开朗的笑容,握住史丹勋的手。我握他的手时,感觉到手掌中压着硬物。我往下看,看到一丝银色的闪光,是银笛!
我的表情想必看起来很有意思,我抬起头来看史丹勋,他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对我眨眨眼。
我转身,高举银笛,让每个人看。伊欧利恩再次响起如雷的掌声,这次是欢欣的喝彩。
◇◇◇◇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西蒙红着眼,一本正经地说,「以后在没有预先警告之前,绝对不能弹那首歌,绝对不行。」
「有那么悲伤吗?」我开心地对他笑。
「不是!」西蒙差点失声大叫,「因为……我从来没……」他努力想挤出一些话,却讲不出来,接着他低下头,开始无助地掩面哭了起来。
威稜把手搭在西蒙的肩上,西蒙就这样忘情地靠在他肩上哭泣,「我们西蒙有一颗纤细的心。」他温和地说,「我想,他本来想说的是,他非常喜欢那首曲子。」
我注意到威稜的眼眶也红了,我把一只手放在西蒙的背上,「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受到很大的冲击。」我坦白说,「我九岁时,爸妈在冬至庆典期间表演这首歌。我听完后,整整两小时难过得无法自已。他们得删除我在《猪农与夜莺》的戏份,因为我那时完全无法演戏。」
西蒙点头,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暗示他没事,但他知道自己可能暂时无法说话,要我继续讲。
我回头看威稜,「我忘了这首歌对某些人会有这样的冲击。」我说,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我建议喝史卡登。」威稜直率地说,「俗称削尾酒,我似乎还记得你说过,要是你赢了银笛,今晚要请我们畅饮,喝到飘飘然。可惜,我今天恰巧穿了铅制的喝酒鞋,怎么喝都飘不起来。」
我听到史丹勋在我背后咯咯笑,「这两位想必就是你的『非阉人歌手』朋友?」西蒙听到自己被称为非阉人歌手,吓了一跳,稍微平静了下来,用袖子擦擦鼻子。
「威稜、西蒙,这位是史丹勋。」西蒙点头,威稜稍稍僵硬地鞠躬,「史丹勋,能麻烦你带我们到酒吧吗?我答应要请他们喝一杯。」
「一杯?」威稜说,「是一缸吧。」
「抱歉,是一缸。」我强调单位的差异,「要不是他们,我今天不会来这里。」
「啊,」史丹勋笑着说,「他们是赞助人,我完全了解!」
◇◇◇◇
后来我们发现,挑战成功的饮料和安慰奖一样。史丹勋终于带我们穿过人群,挤到吧台的新位子时,那杯挑战成功的饮料已经在那边等着我了。史丹勋甚至坚持要请西蒙和威稜喝史卡登,他说赞助人也有权享用战利品,眼看着我迅速见底的钱包,我打从心底诚挚地谢谢他。
我们等候酒上桌时,我好奇地往我的啤酒杯看,我发现想看清楚吧台上的啤酒杯,还得站在凳子上才能看到里面。
「蜂蜜酒。」史丹勋告诉我,「先喝喝看,好喝再谢我。我老家有句话,蜂蜜酒让死人都想起死回生。」
我对他比出摘帽致意的手势,「以后请多指教。」
「不敢当,彼此!彼此!」他客气地回应。
我喝了一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发现口中散发出奇妙的感觉:清爽的春蜜、丁香、小豆蔻、肉桂、葡萄渣、焦苹果、甜梨、清井水。那就是我喝蜂蜜酒的感觉,如果你没喝过,很抱歉,我无法更贴切地描述了。如果你喝过,就不需要我来提醒它是什么味道了。
看到史卡登是用普通的玻璃杯装盛时,我松了一口气,史丹勋也自己点了一杯。要是我朋友是喝啤酒杯装的史卡登,我可能需要一台手推车才能把他们送回大学院。
「敬赛维恩!」威稜举杯。
「赞同!」史丹勋说,举起他的酒杯。
「赛维恩……」西蒙努力挤出那几个字,好像语带哽咽的样子。
「……还有艾洛茵。」我说,举起我的大啤酒杯和他们干杯。
史丹勋随性地把史卡登一饮而尽,令我相当佩服。「我留你和朋友一起庆祝以前,得先问问你,你那招是去哪里学的?我是指少根弦还能继续弹的技巧。」
我想了一下,「你想听简洁版,还是详尽版?」
「我先听简洁版好了。」
我微笑,「如果是简洁版,那是我自己学来的。」我摊手,「是我惨绿年少的遗迹。」
史丹勋凝视我好一会儿,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既然要听简洁版是我说的,我也只好接受这个回答,下次我要听详尽版。」他深呼吸,环顾四周,金色耳环跟着晃动,闪着光芒。「我得去招呼客人了,我会让他们不要一次全涌向你。」
我放心地笑了,「感谢您。」
他摇头,接着对柜台后方的人比了一个手势,那人马上把他的大啤酒杯递给他。「今天稍早用『您』来称呼还很恰当,不过现在叫我『史丹勋』就好了。」他回头看我说,我微笑点头,「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克沃思,」我说,「克沃思就行了。」
「敬克沃思。」威稜在我身后举杯。
「还有艾洛茵。」西蒙补充,开始把头埋在臂弯里静静地哭了起来。
◇◇◇◇
史瑞普伯爵是最先来找我的人。近看时,他看起来比较矮,也比较老,不过目光炯炯,和我笑着谈论我唱的歌。
「然后就断了!」他比出夸张的手势,「当时我只想到,不要现在!不要在结束以前!但是我看到你手上的血,胃跟着揪成一团,你抬头看我们,接着低头看弦,全场愈来愈静。然后你把手重新放回鲁特琴,我那时只想到,这孩子真勇敢,太勇敢了,他不知道他无法用有瑕疵的琴拯救中断的歌。但是他办到了!」他大笑,仿佛我对世界开了一个玩笑,跳了一段快步舞曲似的。
西蒙这时已经停止哭泣,话开始多了起来,他也跟着伯爵一起谈笑。威稜似乎不知该怎么和伯爵相处,就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演奏。」史瑞普说,接着连忙举起一只手,「现在我们先不谈那个,今晚我不耽误你更多的时间了。」他微笑,「不过我走之前,得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赛维恩加入艾密尔多久?」
我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六年,三年证明自己的实力,三年训练。」
「对你来说,六是幸运数字吗?」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有什么用意,「六不太算是幸运数字。」我模棱两可地回应,「如果我要找好的数字,我会往上选七。」我耸肩,「或是往下选三。」
史瑞普想了一下,轻拍下巴,「你说的没错,不过在艾密尔待六年,表示他是第七年回到艾洛茵的身边。」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一把硬币,里面至少有三种币别,他从里头挑出了七银币,塞进我手里,我相当意外。
「老天,」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收您的钱。」让我惊讶的不是钱,而是金额。
史瑞普一脸疑惑,「为什么不能?」
我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史瑞普咯咯笑,把我拿着硬币的手合起来,「这不是演奏的报酬,那算是奖励你没错,不过主要是想鼓励你继续练习,精益求精,是为了音乐。」
他耸肩,「月桂树需要雨露滋养才能成长,那点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帮几位乐手挡风遮雨。」他会心一笑,「所以上天会看顾月桂树,给它们充足的水分;我则是照顾乐手,避免他们餐风露宿。比我睿智的人会知道何时要将两者合而为一,让乐手获得桂冠殊荣。」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您给自己的评价太谦虚了。」
「是吗?」他说,试着隐藏得意的表情,「别传出去,否则大家会开始对我抱持很大的期待。」他转身,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我把七枚银币塞进口袋里,觉得肩上重担顿时轻了不少,就好像获判缓刑一样。或许这不是个比喻,而是真的延缓受刑,毕竟我也不知道戴维会用什么方法逼我还债。这两个月来,我第一次吸入无忧无虑的空气,感觉真棒。
史瑞普离开后,一位优秀的乐手来向我道贺。在他之后,来了一位席德放款商,他和我握手,说要请我喝一杯。
接着来了一位小贵族,另一位乐手,还有一位美丽的小姐,我原以为她是帮我唱艾洛茵的人,听她开口才知道她不是。他是当地某位放款商的女儿,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我差点忘了礼仪,还好在她离开时,我记得托起她的手吻别。
没多久,我对这些人的印象都混在一起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向我道贺,握手,给意见,传达羡慕与钦佩之情。虽然史丹勋如他所说的,设法让他们别一次全涌过来找我,但是没多久,我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了,再加上我又喝了蜂蜜酒,更是令我头昏脑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到要找安布罗斯。我环顾四周,用手肘轻推正和威稜以铁板儿玩游戏的西蒙,他抬起头来,「我们最好的朋友到哪去了?」我问。
西蒙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发现他已经喝多了,听不出我的反讽语气。「安布罗斯,」我澄清,「安布罗斯到哪去了?」
「嗤之以鼻地离开了。」威稜语带敌意,「你一表演完,还没拿到银笛以前,他就走了。」
「他知道,他知道,」西蒙开心地哼着,「他知道你会得到银笛,受不了刺激。」
「他走时看起来很糟。」威稜语带隐约的恨意,「满脸苍白,直发抖,仿佛发现有人在他今晚的饮料里掺尿一样。」
「或许真的有人做了。」西蒙难得讲得那么毒,「我可能会那么做。」
「发抖?」我问。
威稜点头,「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