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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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玉石嘴,那奇妙的玉石嘴被她天长地久地吮吸,似乎苏醒过来,沉默的绿石开出了活的玉石花。她吸烟斗的神态与那些老式的祖父、祖母不同,她先是把上等的烤烟叶在纤纤细指间捏碎,细细把玩一阵,那种捏烟叶的动作,谁看了也不会认为她只是为了捏碎烟叶.然后急着装进烟袋锅。看她那种不慌不忙、悠悠闲闲的样子,倒很像是她先用手指尖品尝着烟叶的醇香。然后,她才把烟叶装好,点燃.连着用力吸上两大口之后,她的脸上就泛出淡淡的红晕来,似乎吸进去的香烟,进入她的身体后,就变成了血液,慢慢悠悠升腾到她的脸颊上。
烟斗杆与她架起来的纤长的手臂构成一个优美的几何图案。吸烟的时候,她的眼帘微闭,青黛色的烟雾迷迷蒙蒙从她的脸孔向上空弥漫,她的神情似乎沉醉在一种陈旧而破碎的往事之中,仿佛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心上人,或者一个和她一样的人出现,为此她望眼欲穿。
回想起来,她这时候,大约二十五、六岁。在过了许多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一直就等待着我长大。从六十年代我出生就开始等待,等得远处的群山越长越高,披满了白发般的枯藤;等得爬山虎一直从她的屋檐挂满一拔又一拔的绿帘。等待我长成如她一样的有着独立头脑和行为能力的成年女子。我们之间相隔的时间,如同隔着丘峦、荒野、城围、迷雾和禁忌,这些残酷的东西遮挡着她的视线,阻碍着她的欲望。
这些,当然是我在许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当时,只觉得看她吸烟是一种享受。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在小人书上看到过吸大烟的烟鬼,那些男男女女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面呈菜色,风一吹就会像干树叶似的被卷跑,龇着黄牙板,口吐浊气,仿佛血管里流倘的不是鲜血,而是地沟里的浊浆。
但是,看着禾吸烟斗,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清馨、优雅,是一种来自高贵的颓废,从她嘴里吐出的烟雾,如同从微启的天窗涌入的一缕白色阳光,袅袅娜娜从我皮肤上掠过,空气柔和而温馨,那弯弯曲曲腾绕起来的青雾,把房间映衬得四壁生辉。那树脂般的芳香直到今天依然凝滞在我的肺腑里。
这时,禾举着烟斗,靠到我的身边来。她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胸口,和我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的胸部非常绵软,凉凉的.我枕在上边,心里感到踏实。她一只手在我的脊背上抚来抚去,很像我抚摸我家里曾经养过的那只索菲亚罗兰。
禾说,“热吧?”
我说,“不。”
禾便把我的短袖衫从裤腰里抻出来,把她的手伸到里面去,不住地鼓荡我的衣服。她的指尖不停地触碰到我的脊背上,痒痒的,酥酥的。于是,我便扭动身子,叫了起来。她的手不再扇动衣服,安静地抚在我的背上。
这时候,禾吸完了烟,舒服地把斜倚在床头背上的身子平躺下来。我依旧枕在她的胸口。她微闭眼帘,显出困倦的样子。然后,她开始亲吻我的头发,亲了一会儿,她用手扬起我的头,又亲吻我的眼睛和脸颊。
禾声音微弱地说,“拗拗,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很好看。”
我说,“不知道。”
她说,“你长大了,肯定是个漂亮女人。”
我说,“我没有你漂亮,别人都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我就非常喜欢你。”禾说。
她的话令我有些惊诧。这个世界除了我的母亲,还没有人这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过这个词。我心里涌满了感激和喜悦之情。
我说,“T先生、我父亲还有很多同学都不喜欢我,我知道。”
“可是,我喜欢你。”禾说。
我说,“我也喜欢你。”
禾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怎么喜欢?”
“比如,我喜欢看见你。”
“还有呢?”
“还有,我喜欢挨着你。”
禾睁开眼睛,把我的头揽过去,一下一下认真地亲起来。
“喜欢我亲你,是吗?”
我说,“是。”
禾一边亲吻我的额头、脸颊和脖颈,一边用她伸到我衣服里边的手,在我的脊背上轻轻地滑动。这下,我理解了我家里那只索菲亚罗兰,为什么我抚摸它的时候,它懒懒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因为被人抚摸很舒服。
我趴在禾的身上,一动不动,任她做什么。我对禾有一种天然的信赖。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我看到禾微闭的眼里滚出一滴泪珠,那颗泪珠顺着她的白皙的脸孔一直流到耳朵后边去。
我说。“你怎么了?”
禾不出声。
隔了—会儿,她说,“拗拗,你想亲亲我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盯住她的泪珠,像一颗水晶石莹亮剔透地从她的耳根垂落到玉石枕上。沉默了一阵,我磕磕绊绊地说,“那么,我,亲哪儿呢?”
禾把我抱在她的胸前抽泣起来。
我说,“你别哭,我亲你。”
于是,我在她身上东亲一下,西亲一下。我说,“我觉得你的胸部,长得很像我妈妈,跟我的不大相同。”
“拗拗等你长大了,就一样了。”
她喘了喘气,又说,“你想亲亲它吗?”
我不说话。我有点害怕。T先生因为图片上画着那些私部,曾大发雷霆。我不知道看到它,是不是犯错误。
禾这时候,掀起她的衣襟,解开里边胸罩的扣子,两只桃子般嫩白而透明的乳房就跳跃出来;像吐丝前的春蚕,凉凉的,好像一碰就破。
“亲亲它,拗拗。”
我把它含在嘴里,像小时候吃母亲的奶一样,蠕动我的嘴唇。假装吃起来。
我这样吃了好长一会儿,渐渐我听到她的气息急促起来。
我抬起头,看到她紧紧闭着眼睛,她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腿间蠕动。
我有点害怕,我说,“你没事吧?”
她不说话,只是把我重新揽在她的身上。
我们一直就那么玩着,她偶尔似是而非地说句什么,或怪怪地哼吟一声。直到母亲喊我回家吃午饭。
我对于往事的记忆方式,总能像筛子一样留下来我愿意记住的,那些阴雨绵绵的黄昏,远处渗透过来的陈旧、凄婉的歌声,以及灯火阑珊里禾在房间中的模糊影像,一直都印在我的头脑中。
第6章 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
时间是一个画家,我是一张拓片图画,是山峦的形状,岩洞的轮廓。在我来到人世之前,这幅图画已经被画出。我活着这条时间的水渠慢慢行走,发现了我与这幅图画的关系,我看见了这幅拓画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全部女人的生活都绘在这里。
夏天,是我喜欢的季节,白天显得那么绵长,不像冬天,天色早早就黑了,窗外刮着嗷嗷叫的大风,使人想起许多恐怖的故事。
夏天尽管炎热,但房间里却是荫爽。关键是,整个悠长的夏季.我都可以只穿着棉布背心和短裙子,我的胳臂(不小姐)和腿(是小姐)都露在外边,我便有了许多机会与“不小姐”和“是小姐”交谈。
我发现她们在夏天里长得特别快,尤其是长长的暑假里我从长长的午睡中醒来之后,我看到“不小姐”和“是小姐”就又长了一截,慵慵懒懒的样子,像暑天常吃的凉面条一样又细又长。我不喜欢太阳晒,平时总是躲在荫凉里走路,因为一晒我就会头晕,所以“不小姐”和“是小姐”都像珊瑚石那么白皙,蓝蓝的血管弯弯曲曲地卧在透明的皮肤下边,很像我家门后那一张硕大的中国地图上的河流。每天午睡之后,我都用很多时间与“不小姐”和“是小姐”交谈。
母亲说,一到夏天,我就像院子里的刺草长得那么疯快。
这样,几个夏天过去,我就几乎长得和母亲一样高了。
我所读书的那个弯角小学,已经改成了戴帽学校(即小学、中学连读的十年一贯制学校),叫做弯角中心学校。我在这里继续升人中学,一直在T先生的名下。
人体图片事件之后,T先生对我依旧怀有敌意,对我动辄训斥、挑毛病。随着我的个子的长高,我眼中的T先生像矮了一截似的,但是他在我面前的傲慢却越发高昂起来。
班里的几个女同学开始围着T先生转,我看得出来,她们对他充满了崇拜。T先生的语文课,她们总是从头到尾地坐得笔直,两眼不会转弯地盯住T先生,下课的时候,她们就围住T故意问这问那。她们甚至模仿他甩头发的姿势,用粉笔头学他把烟头从窗口弹出室外的动作。我自知T不喜欢我,自然总是躲得远远的。
在任何一个班级里,总会出现许多人围绕着一个人转的情形,这个人一般是他们的一位教师,或者是学生中的一位首领,大家对他服服帖帖,向他讨好,以便保持自己的安全与顺当。使自己不至于被孤立、被排挤。但是,我不喜欢这样。如果我不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么,起码我可以不去说违心的话。宁可独自—人,没有同伴。
有—次课间休息,几个女同学照例围着T叽叽喳喳,我为了避免白己作为一个“陌生人”或者说“局外人”的尴尬,便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做作业。
我偶然一抬头,发现T正越过那群围拢他周围的一圈小脑袋,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目光如同电流,滚烫又冰凉,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赶快又把头埋下,专注于我的作业本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体,我的钢笔字在方格子里耸肩垂头,不成样子。
这时,我听到T大叫我的名字,“倪拗拗,课间不许做作业,到我办公室去!”
然后,我的余光看到一个宽大的身架,影子般地窜到我的课桌前。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的脸肯定又胀得通红,因为我已经感到热辣辣的。我用力咽了咽口水,把由于忽然的紧张而引起的嗝肌颤动,强硬地压制下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我大喊大叫,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对我讲话。我继续低着头,看了看课桌上我的攥紧拳头的苍白的手指,把一张废纸团小心翼翼地捋平,之后又把它狠狠地撕碎,仿佛手里撕碎的不是一张废纸,而是T的愤怒的皮肤。
然后,我磨磨蹭蹭地停下手里的事情,随着他磨磨蹭蹭地到他的办公室去。
后边的课,我自然没有上成,我一直在T的办公室里聆听他的训导。我始终别扭地把头扭向一边,拒绝看他,他便不断重复地扳过我的肩,或者拉扯我的胳臂,要我注视着他以及他的尊严。有时候,他说累了,便盯住我的脸孔或胸部,目光像锈住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我是一个怪物,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不知道我的这些部位有什么异样,使他如此恼火。
他盯住我看,又强迫我也专注地看着他。他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站立在他的右侧,倚着窗棍,我的眼睛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头顶。于是,我便盯住他的头发看,那头发是先天卷曲的,呈栗黑色,乱蓬蓬地簇拥在头顶。也许是天气热出汗的缘故,他的头发湿淋淋的,像刚刚洗过澡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盐渍味,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旺盛的生命力。
窗外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好斜射在他的脑袋上,那卷卷曲曲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是热带雨林丛中的一个毛绒绒的鸟窝。
他终于注意到我不停地盯住他的头发看时,便不自在起来。他不住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捋来捋去,肩膀神经质地耸动,好像那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很不合适。
从他闪动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对于我如此专注的目光,感到疑惑不解。然而,我的目的就是使他疑惑不解,正如同我对于他的目光的疑惑不解一样。
T的确是一个怪异的男人。那个时候,我自然是不能够理解,一个傲慢的大男人的敌意,往往是出于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确的狂妄的热情。那一种诋毁和愤怒的力量,实际上与他对于对方的向往倾心是成正比的。如同一个男人的献媚或热情.往往是出于他骨子里面的敌意,而不是出于爱恋,这是同样的道理。
许多男人就是这么一种矛盾、暴烈、神圣不可侵犯的人。
无论小学还是上了中学,我一直与身边的人隔着一道深深的裂沟。我们那时候,所在的班级是从小学“一锅端”升入中学,应该说,所有的面孔都是熟悉的。但是我始终像一个外来人一样,无法参与、渗透到他们当中去,我始终在他们的群体之外,承受着一个异乡人所需要担当的被驱逐在外的感受。而其他梳着小辫子或者理着短发的小姑娘则安全地混淆在一种群体的欢乐中。学校成为她们的家园和天堂。而我却毫无这种感觉。
与群体融为一体的快乐,是我永久的一种残缺。
我清晰地记得学校里那些淡棕色的有着木质条纹的桌子和椅子,记得玻璃黑板与劣质的粉笔摩擦时所发出的刺耳的尖叫,记得我的位子在临窗第三排的左边,更记得每一件侵辱了我的自尊心的事端。但是,我对于与这个团体或其中一部分人扭合一起发生的什么,却没有多少记忆。
许多年之后,当我长大成人,读了卡尔。瓦伦丁的《陌生人》的时候,才明白了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才成为一个陌生人。因为一个陌生人感到自己陌生,才成为一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只有她感到自己不再陌生之时,她就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了。这当然是一种说法。另外,我倒是以为,一个人直到她明白懂得了她身边的一切事事物物时,对她来讲,没有什么是陌生的了,她就不再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在我的学生时代,我和我的学伴们无非是彼此陌生的熟人。
实际上,“陌生的熟人”这一形象,在后来的许多年之后,一直伴随着我。
炎热的夏天,我在家里经常穿一件长长的大背心,盖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