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短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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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想的哪一股劲,明知我已不愿再提起从前的事,却故意要邀着她来,象
有心要挑逗我的愤恨一样,我真气了。
我的笑,毓芳和云霖是不会留意这有什么变异,但剑如,她是能感觉得;
可是她会装,装糊涂,同我毫无芥蒂的说话。我预备骂她几句,不过话只到
口边便想到我为自己定下的戒条。并且做得太认真,怕越令人得意。所以我
又忍下心去同她们玩。
到真光时,还很早,在门口又遇着一群同乡的小姐们,我真厌恶那些惯
做的笑靥,我不去理她们,并且我无缘无故的生气到那许多去看电影的人。
我乘毓芳同她们说到热闹中,我丢下我所请的客,悄悄回来了。
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会原谅我的。谁也在批评我,谁也不知道我在人
前所忍受的一些人们给我的感触。别人说我怪僻,他们哪里知道我却时常在
讨人好,讨人欢喜,不过人们太不肯鼓励我去说那太违我心的话,常常给我
机会,让我反省到我自己的行为,让我离人们却更远了。
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
些事,我还能伤心什么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来电话。毓芳是好人,她不会扯谎,大约剑如是真病。毓芳
说,起病是为我,要我去,剑如将向我解释。毓芳错了,剑如也错了,莎菲
不是欢喜听人解释的人。根本我就否认宇宙间要解释。朋友们好,便好;合
不来时,给别人点苦头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还以为我够大量,太没报
复人了。剑如既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会拒绝听别人为我而病的消息。并
且剑如病,还可以减少点我从前自怨自艾的烦恼。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出我自己来。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
会感到一种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
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的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的在得意的
笑了。苇弟是从东城买了许多信纸信封来我这里玩,为了他很快乐,在笑,
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却快意起来,并且说“请珍重点你的眼泪
吧,不要以为姊姊是象别的女人一样脆弱得受不起一颗眼泪……”“还要哭,
请你转家去哭,我看见眼泪就讨厌……”自然,他不走,不分辩,不负气,
只蜷在椅角边老老实实无声的去流那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那末多的眼泪。我,
自然,得意够了,是又会惭愧起来,于是用着姊姊的态度去喊他洗脸,抚摩
他的头发。他镶着泪珠又笑了。
在一个老实人面前,我是已尽自己的残酷天性去磨折了他,但当他走后,
我真又想能抓回他来,只请求他一句:“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
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法,我是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
子,鸡子是还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是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
下的十三个,大约总够我两星期来吃它。若吃午饭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
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因为想到苇弟来,所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
了四盒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是预备他来时给他吃的。我是准断
定在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但我想能接得
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
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为
了自己从不会给人拜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却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只想他们才真算幸福;
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
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过日子。自然,也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
那只是另外那人的,却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
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爱婚姻介绍者。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因此她一来
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上面,从来我是没有
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在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
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那衬在他
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假使他知道了他
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当毓芳拿着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是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
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却还另外
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如同,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
他是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
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我能告诉人吗,
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
社会里面是不会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
这是于人并不损害的事,所以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
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是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
处,难道我能说他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是为要强迫的去拒绝引
诱,从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火炉的一角。并且害得两只从不知
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并且生气我自己:怎
么我只会那样拘束,不调皮的在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法,今天才知
道自己是还只能显得又呆,又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
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
说话,不久带着他走了。这个我也能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
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
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这两夜通宵通宵的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
无关系吗?我明明已厌烦了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
我更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便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
前面,使人不敢走拢死去。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所以我
越求生的利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
要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是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
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我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
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
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
泪……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但人们给我
的是什么呢?整整又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
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
些可恨的人们……其实是还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
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在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所寄
来,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我厌恨我不喜欢
的人们的荩献……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
欺骗了云霖,好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
假使云霖知道了莎菲也会哄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
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
呢,还是不搬?
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是的,这
几天几夜我是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
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是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
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我是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
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
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
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来,只好先去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
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间于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
之间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出去,毓芳也没来。云霖当然很
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也就毫不疑
惑,又来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
已打探得那人儿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的。不久,
我于是又叹起气来,我用了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怎样的
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毓芳(我已知道毓芳已预备搬
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往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兴这差事,不会迟疑
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
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
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这是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
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
我厌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着毓芳。云霖无法,也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
一早他和毓芳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
霖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所以我又转到云霖处,我尽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
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
我是在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
听后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于是我向心里说,这还不是
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却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但
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就驱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将把我送到更坏的地方去,暂时且住
在这有洋炉的房里吧,难到我能说得上我是爱上了那南洋人吗?我还一丝一
毫都不知道他呢。什么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无意识,这
并不是一个人所应需的,我着魔了,会想到那上面。我决计不搬,一心一意
来养病。
我决定了。我懊悔,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个正经女人所做
不出来的。
一月六号
都奇怪我,听说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来到我这低湿
的小屋里。我笑着,有时在床上打滚,她们都说我越小孩气了,我更大笑起
来,我只想告诉她们我想的是什么。下午苇弟也来了。苇弟最不快活我搬家,
因为我未曾同他商量,并且离他更远了。他见着云霖时,竟不理他。云霖摸
不着他为什么生气,望着他。他却更板起脸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说“可怜,
冤枉他了,一个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说剑如。她决定两三天便搬来云霖处,因为她觉得我既这
样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让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这里。她和云霖待我更比以
前亲热。
一月十号
这几天我都见着凌吉士,但我从没同他多说过几句话,我是决不先提到
补英文事。我看见他一天要两次的往云霖处跑,我发笑,我准断定他以前一
定不会同云霖如此亲密的。我没有一次邀请他来我那儿去玩,虽说他问了几
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装出不懂的样儿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计都
放在这上面用,好象同着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着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
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的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
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
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
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毓芳云霖看不出我的兴奋来,只说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愿他们知道,
说我病好,我就假装着高兴。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来,云霖却又搬走了。宇宙间竟会生出这样一对人来,为怕生
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们是连自己也不敢断定:当两人抱在一床
时是不会另外又干出些别的事来,所以只好预先防范,不给那肉体接触的机
会。至于那单独在一房时的拥抱和亲嘴,是不会发生危险,所以悄悄来表演
几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不
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
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
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