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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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犯人点点头,说:
〃大婶子,您都吃了吧!〃
〃这是你的口粮,我吃不大对劲。〃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婶子。〃
〃那俺就吃了,〃四婶从床上下来,移到灰桌前,把那块沾满苍蝇屎的馒头抓在手里,对中年犯人说:〃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馋,细米细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点点头,两只灰色的大眼里突然有两颗黄泪珠子滚下来。
〃他嫂子,看你这样心里定有什么难受事?〃四婶问。
中年犯人不说话,大泪珠子一颗接一颗地在脸上滚。
〃想开点吧,〃四婶也眼泪汪汪地说,〃人活着是不容易。俺有时候就想,人哪里比得上条狗呢?狗有人给它拌糠吃,没有糠吃泡屎也就饱了。狗身上有毛,不用发愁没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着吃,又要操持着穿,忙忙碌碌一辈子,到老来,养着好儿女还好,养不着好儿女还得挨打受骂……〃
四婶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脸上的老泪。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大放悲声,那两个肩,颤抖得厉害。
四婶颤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边上坐下,用手拍打着她的肩头,说:
〃他大嫂子,快别这样啦,看开了就好了。这个世界,本不是咱这号人活的,人都是命,没下生就定好了的,该着你当官当将,该着你为奴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们关在这里,也是天老爷早给安排好了。这里还好,有床,有被,吃饭也不要钱,就是这窗户小了点,憋气……想开点吧,实在活不下去,寻思个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声更大了,站岗的兵把脸贴到铁窗上,大声说:
〃四十六号,不许哭!〃
岗哨用巴掌拍着窗户上的铁棍,说:
〃不许哭,你听到了没有!〃
女犯人的哭声低下去,肩膀还颤抖着。
四婶挪回自己床上,脱了鞋,盘腿坐着,苍蝇满室飞动,嗡嗡声一阵大一阵小。裤腰里有些痒,伸手摸出一个肉乎乎的东西来,贴近眼一看,是个灰白的大虱子,便放在两个大拇指甲盖之间,把那虱子挤成一张皮。四婶记得家里是没有虱子的。便疑心这监室的床铺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缝里果然有堆堆的虱子在爬动,她兴奋地了一声,说:
〃他大嫂子,被上有虱子!〃
女犯人没吭声,四婶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专心捉起虱子来。用指甲盖挤虱子太费劲,四婶就把虱子扔到嘴里去,前门缺牙,放到后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个吐了一张虱子皮。那虱子里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婶嚼得上了瘾,把什么痛苦啦、烦恼啦,忘得干干净净。
二
中年女犯人的呕吐声把四婶惊扰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婶把它们擦到墙上。
女犯人在干呕,大张着嘴巴,却不见呕出什么来。四婶拖拉着鞋过去,捶打着女犯人的背,口里连连发出叹息。
女犯人呕了一阵,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线,有气无力地躺倒,闭着眼,大声喘气。
四婶问:〃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样了?〃
女犯人睁开没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四婶,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问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婶问。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
〃我的孩子……我的爱国……〃
〃他嫂子,他嫂子,快别这样,快别这样,〃四婶劝着她,〃你有什么苦处,就对俺老婆子诉吧,憋在心窝里难受……〃
〃大婶……俺那爱国死了,俺梦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头,满脸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会儿工夫,一个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张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样……俺抱着他,叫他,他睁开眼,说:'娘,咱什么时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条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个,还没睁开眼呢。你跟俺姥姥说说,让她给我留一条,我要条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爱国牵着那条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俺爱国脸蛋子红扑扑的,两只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来……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蒌花,有蛋黄色的苦菜子花,还有粉红的野芙蓉花……俺爱国一个小男孩家,偏偏像个女孩似的,喜欢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蓝花、红花、黄花,扎成一把,举到俺鼻子底下,俺爱国说:'娘,你闻闻,香不香……'俺说:'香!香!'俺爱国摘了一朵白花,说:'娘,你蹲下。'俺说:'要娘蹲下干什么?'俺爱国说:'让你蹲下嘛!'俺爱国性子巧,一句话说不来眼窝里泪水就打转。俺赶快蹲下。俺爱国把那朵白花插在俺头发里,说:'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说:'孩子,戴花要戴大红花,你怎么给娘戴小白花呢?'俺爱国说:'小白花比大红花好看。'俺说:'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爱国吓坏了,哭着说:'娘,你可别死,我死了你也别死'……〃
第34节:鸡要吃虱子
中年女犯人又呜呜地哭起来。
监室门哗啦啦一声打开,一个持着上刺刀的枪的哨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白条子,喊道: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地搐着,腮上还挂着泪。
持枪士兵身旁站着两个白衣警察,左边一个男的,手里提着一副黄澄澄的铜手铐子,像金镯子一样;右边一位女的,个子不高,腰粗腚大,脸上生着粉刺,嘴角长着个小黑瘤子,瘤子上生着几根黑毛。
〃四十六号,出来!〃
中年犯人趿拉着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门口蹭,一出门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镯子给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说。
中年女犯人回头看了一眼四婶,那眼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四婶吓得够戗,坐着,手脚都不会动,就听着那铁门咣地一声关上了。站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见了。四婶的眼睛一阵发辣,监室里顿时一片漆黑。
三
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四婶沉思着,倾听着,铁笼外的院子里传来知了的噪叫,更远的地方,也许是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吧,则传来巨大的钢与铁撞在一起的声音。监室里慢慢又光明起来,绿苍蝇在顶棚下飞着,像蓝色的小流星一样。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婶感到孤单紧张。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四十六号的铺上,恍恍惚惚地记起是不许随便变动床位的,这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灯时叮嘱过的。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在手上爬着,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残破肢体里渗出一些黄黄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婶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婶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着她带着她的爱国在河堤漫坡上采花的情景。她掀开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气扑过来,被子上嘎渣着些黑糊糊的东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婶用指甲刮着那些东西,刮得吱吱呀呀地响。被缝里也堆着一些虱子,她抓了几个,塞进嘴里,嚼着,嚼着,脸一抽搐,落了泪。四婶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旺,四叔靠在墙上,赤着背,棉袄摊在膝盖上,把虱子从衣缝里揪出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破碗里,水上漂着一层虱子。四婶说:
〃老头子,猛捉,捉满碗用油炒炒,你就着虱子喝酒。〃
那时金菊还小,依偎在四叔身边,问:
〃爹,你怎么招来这么多虱子?〃
〃穷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说。
四叔揪出一个大虱子,放在水碗里,金菊用一根草棍拨拉着那些虱子玩耍,一只秃头老鸡走到水碗边,歪着头看那些虱子。
金菊说:〃爹,鸡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鸡咋呼走,说:
〃好不容易抓的,你来吃!〃
金菊说:〃爹,给它个吃吧,让它多下蛋!〃
四叔说:〃我在凑数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个虱子。〃
金菊问:〃他要虱子干什么?〃
〃兑药!〃
〃虱子还能入药?〃
〃天底下万物,样样都是药。〃四叔说。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个啦!〃
〃我帮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经女人的手,经了女人的手,兑药就不灵验啦。〃
金菊赶忙缩回手。
〃当个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说,〃没听人说?两个虱子,一个城里的,一个乡下的,在路上走碰了头。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大哥,你要去哪里?'乡下的虱子说:'到城里去,你呢?'城里的虱子说:'我到乡下去。''去干什么?''去找食吃呀!''你快别去了,我被饿得没法,正想去城里找活路呢!'城里的虱子问乡下的虱子是怎么回事,乡下的虱子说:'乡下的破棉袄,一天三时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们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乡下的虱子哭着说。城里的虱子叹一口气说:'我寻思着乡下比城里能好点,正想去呢,没想到更坏。'乡下的虱子问:'城里怎么样,城里总比乡下好。'城里的虱子说:'好个屁!城里的绫罗绸缎,一件套一件,三天两次洗,一天五次换,不用说吃,肉都捞不到看,不是烙铁烫,就是开水灌。我活着逃出来也不容易。'两个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左思右想没了活路,就找了个井,一块跳下去,自杀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来,说:
〃爹,你真能瞎编!〃
金菊的笑声在四婶耳边回响着,四婶抽抽鼻子,咬死一个虱子。过去的美好生活图画使她有些难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着扁扁的脚,走向铁窗,铁窗挺高,窗台齐着她的额头。她只好退回来,爬到床上,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铁丝织成的网。网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黄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发黄,茄子正开着花,紫紫的一片,有两只白粉蝶在菜地里飞着,有时钻到扁豆架里,有时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婶坐下,手又伸进被缝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东边高直楞家的鹦鹉叫到第四遍上,四婶用脚勾了一下四叔,说:
〃老头子,该起来了,鹦鹉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来,披上一件夹袄,装上一锅烟,点着,抽着烟,听着那些鹦鹉们梦呓般的叫声,四叔说:
〃你到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去!我总不信鹦鹉叫,一些玩的鸟,又不是公鸡,也能报时辰?〃
〃人家都说鹦鹉很灵。〃四婶的眼在暗夜里神秘兮兮地亮着,〃你去看过那些鸟吗?绿毛的,黄毛的,红毛的,什么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着,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说这些鸟邪魔鬼祟的,高直楞发的是鬼财,我看着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烟袋子抽得通红。鹦鹉们的叫声从暗夜里传来,高一阵低一阵,四婶眼前跳动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儿,它们用眼斜看着她。
……
她拉起被子,盖住腿,有些害怕,盼着中年女犯人能快回来。走廊里又有当兵的在叫号,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里,四婶身上凉森森的,一只猫的油滑身影在墙头上一闪就不见了,她打了一个颤,把脖子往里缩缩。抬头看天,天上星光灿灿,天河东南西北,河里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寻找着那并排着的三颗星,它们在东南方向挂着。半个黄月亮在东天边上露出头,天才半夜。她走进东墙根新盖起的牛棚里,摸着黑给春天新买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着,两眼绿幽幽的,一听到槽里草响,它呼地爬起来,头往前冲,弯弯的牛角正撞在四婶的额头上。四婶捂着头骂一句:
第35节:心脏出毛病
〃你这个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着草,四婶转到槽后,摸摸它的肚子,心里想着:再有三个月,就该生小牛啦。
〃什么时候啦?〃四叔问。
〃才半夜,你再打会儿盹吧。〃四婶说,〃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说,〃也该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县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么多卖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满街都是人,牛车,马车,拖拉机,脚踏车子,还有摩托,从冷库排队,一直排到铁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听说冷库里快装满了,再收两天就不收啦!〃
〃这年头,卖点什么也不容易。〃
〃再待会儿,把老大和老二叫起来,让他们装上车,套上牛!〃四叔说,〃我也受够了,被金菊这个杂种折腾的,心脏出毛病啦,一动弹就心慌。〃
〃他爹,这两天老大和老二嘀咕着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还看不出来?老二是怕老大影响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铁了心跟高马,三换亲散汤,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条过日子啦。这些杂种!〃四叔愤愤地说,〃卖了蒜薹,再盖三间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俩过?〃四婶问。
〃让她滚!〃四叔说。
〃高马能拿出一万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亩'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亩,一共种了六亩蒜,我那天从他的蒜地边走,看到他的蒜长得头一份好,我估摸着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块,咱先要过来,那五千块,让他明年还,便宜了这个小杂种!我不能让她把个私孩子养在家里!〃
〃金菊去了,高马的钱都给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还去可怜她?〃四叔把烟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饿死个杂种才好。〃
四婶听到四叔到牛棚里看了看。又听到四叔敲着西间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来,帮我把蒜薹装到车上!〃
四婶也下了炕,点着灯,挂在门框上,然后,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
四叔问:〃你往锅里倒水干什么?〃
〃熬点汤给你喝。〃四婶说,〃要走半夜路呢!〃
〃你给我省着点吧!〃四叔说,〃我坐在车上,走什么路?你弄点水把牛饮饮吧!〃
老大和老二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夜气很凉,他们都缩着膀子,一声不吭。
四婶往一只瓦盆里添了三瓢水抓了一把麸皮撒在盆里,又找了根烧火棍搅了搅,端到院里甬路上。
四叔拉出母牛来,让它喝水。母牛呆呆地站着,嘴唇呱嗒呱嗒响着,却不喝水。
四婶召唤着母牛:
〃喝喝喝……喝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