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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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不懂规矩
〃感谢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着面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羊,你交上好运,从前只能调远里望望的高级女人摸了你的头,从前连见都见不上的高级面条进了你的肚肠,高羊,人苦不知足,你这下该知足了……
他把一大钵子面条吃光,连口汤都没剩,老犯人和年轻犯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钵子,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肚里还是饥饿。
哨兵在窗外说:〃还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哟亲娘……肚子痛死啦……〃年轻犯人号叫着。
三
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响过,两个看守拿着钥匙串,把监室一间间打开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监室,年轻犯人把窗下的小门打开,将屎尿满溢的胶皮桶拖出来。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给他的工作,他对高羊说:
〃哎,新来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条,该你倒这马桶!〃
年轻犯人一蹦就蹦到监室外边的走廊上。
高羊刚吃了面条,高级女人又给打了针,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这么多优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着床边坐起来,赤脚一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头便发晕。他站起来,伤了踝骨的脚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他提起了那只胶皮桶,胶皮桶的重量并不大,只是那股臭味催人发哕。他尽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撑出去,那桶却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强烈,他眼睛痛得很厉害。泪水哗哗地流。过了一会儿,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却直着劲颤抖。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里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会儿,立刻就被持枪站在走廊尽头岗楼里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号,不许把便桶放在走廊里!〃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监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间用铁皮和烂板子钉起来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红漆涂了一个团扇般的大〃男〃字。几十个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队形等在厕所门口,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
轮到他进去了。他赤着脚,踩着厕所里陷没脚裸的、混合着屎尿的泥水,心里极度恶心。厕所正中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粪坑,他的头晕得不轻,差点没扎到粪坑里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厕所外边一根生锈的自来水管子下,等候冲洗。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们用一个秃笤帚呱嚓呱嚓地戳着便桶,好像戳着他的肠胃。他非常想呕吐,他看到那些细如粉细的面条在肚子里翻腾着,那两只金黄的油煎鸡蛋随着面条翻腾着,他咬住牙关,把涌到喉头的面条咽下去。不能吐,坚决不能吐,这么高级的面条,吐出来太可惜了。
冲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伤的脚放在水柱下。他的脚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脏东西。
后边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骂他:〃穷讲究什么,这是洗脚的地方吗?〃
他回了头,看到磕自己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这人生着两只很大的黄眼珠子,满脸都是短促的褶皱,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又晒干了的黄豆。高羊有些惧怕,可怜巴巴地说:
〃大哥……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俺脚上有伤……〃
黄眼犯人说:〃快点吧,他妈的,马上又要收风啦!〃
他草草地冲洗了脚水柱冲激左脚上的伤处时,他看到那里的皮肤青白一片又草草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处,他已经精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还是一个精壮汉子,今天上午就成一个干丁点活就喘息不迭的窝囊废。从室外一进监室,才发现监室里空气恶浊。他听到自己的胸膛里有重浊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我不能死。他支撑着,走进阳光里。站在走廊里,他看清了监狱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长长的狭窄的走廊,走廊两头各戳着一个铁打的岗楼,每个岗楼里站着一个手持钢枪、腰缠子弹袋的哨兵。走廊南边是一道灰色的高墙,墙上开着两个小门。
现在走廊里空空荡荡,犯人们都不知哪儿去了。西边岗楼上那个哨兵喊:
〃九号,从小门里钻出去!〃
他顺从地钻出去。外边风景更美好。这是一个阳台式的大铁笼子,笼子和走廊等长,宽约十米。高约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编织铁笼的材料是镰把粗的铁棍和指头粗的钢筋。铁棍生着红锈,钢筋没有生锈,泛着青蓝色的幽光。铁笼外边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地上种着蔬菜,有马铃薯,有黄瓜,有西红柿,几个女政府在黄瓜地里摘黄瓜。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墙,墙上拉着铁丝网,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监狱的墙上拉着电网,甭说是人,就是只鸟儿也休想飞过去。
犯人们多数都手扒着铁笼上的铁筋,看着外边的风光。铁笼的洞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头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墙根上晒太阳的,也有像张扣的鼓书里说过的那个华子良一样沿铁笼的边缘跑步的。铁笼分成两半。西边一半盛着男犯人,东边一半盛着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着铁笼子的方家四婶,一天不见,她好像重新变了一个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脸。他不敢与她打招呼。
女政府们抬着一个竹筐子,挪到西红柿地里了。犯人们手把铁笼看着她们,没有吭气。
女政府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其中一个满脸雀斑,个子矮小,看样不过二十岁的女政府笑得最响。
高羊听到与他同监室的年轻犯人嬉笑着说:
〃政府,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
女政府们都不说话了,眼直愣愣地往铁笼里看。
〃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年轻犯人说。
小个雀斑政府说:〃你叫我声大姨,我就给你吃。〃
〃大姨!〃年轻犯人毫不犹豫地高声喊叫。
雀斑小个女政府一愣,紧接着笑弯了腰。
其他几个女政府逗她:〃小刘,快给你大外甥扔个西红柿呀!〃
雀斑女政府直起腰,从竹筐里拣了一个半青半红的大个西红柿,瞄瞄准,用力往铁笼里投来。西红柿碰到钢筋上,弹出半米,落在铁笼外边。
〃你个笨蛋,小刘!〃一个瘦得像鱼刺般的女政府说。
雀斑女政府又拣了一个鲜红的西红柿,瞄着年轻犯人,用力抛过去。西红柿飞进铁笼,跌在水泥地上,只听到一片嗷嗷的怪叫声。
年轻犯人骂着:〃他妈的,这是俺大姨给我的!他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也不知西红柿进了谁的肚子,犯人们又手把着铁笼往外看。
第45节:收风了
〃大姨,再给俺一个吧,大姨!〃年轻犯人央求着。
犯人们一齐乱嚷起来,有叫〃大姨〃的,有叫〃大姐〃的,高羊听到中年犯人恶狠狠地骂着:
〃肏你大姨!〃
女政府们接二连三地扔起西红柿来,犯人们像疯狗一样,叫着,骂着,抢着,时而在这边挤成一堆,时而在那边摞成一团。
走廊两头的哨兵持枪跑来,几个看守也从铁笼外的办公室跑来。哨兵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看守员用穿着皮鞋的脚乱踢着压在一起的屁股、腿。
尖锐的哨子响起。
看守员高叫着: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犯人们鱼贯钻过墙上的小铁门。高羊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一进来,看守员就把小铁门关起上了锁。收风了。
铁笼、菜地、高墙、铁丝网都看不见了。从广阔的天地回来,才感到走廊里这般狭小。他听到墙外一个男人与那女政府们吵嘴,小个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与众不同,很容易辨别。
四
进了监室,如同进了地洞。黑暗不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灵敏的,高羊感到霉烂和腐臭的气味难以忍受。
中年犯人压低了嗓门说:
〃新来的,你站起来!〃
〃大哥……你要俺干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中年犯人阴鸷地笑着,问:
〃面条好吃吗?〃
他羞愧地说:
〃挺好吃……〃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说。
〃好吃难消化!〃年轻犯人说。
〃你吃独食!〃老犯人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边,一步步逼高羊后退。他退到墙上,恐怖地往铁窗那里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说,〃你这条摇尾巴舔腚沟子的狗!〃
〃大哥……饶了俺吧……〃
〃你吃的面条是什么面粉做的?〃
他摇着头。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说,〃来,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轻犯人攥紧拳头,对准高羊心窝硬骨部位,闪电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着,一张嘴,就把那些面条吐噜吐噜吐出来。吐完了,他就瘫在了水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说:〃小偷,你叫了一顿大姨,连个西红柿都没捞到吃,俺要奖赏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
年轻犯人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亲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铁门外响起钥匙声,犯人们跑到自己床上躺起来。
监门打开,光明进来,几个男政府站在门口,站岗的拿着一张白纸条说:
〃九号,出来。〃
他飞快地向门口爬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个男政府问:〃九号,你怎么啦?〃
中年犯人说:〃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呕出来。〃
〃还提吗?〃一个男政府问另一个男政府。
〃提出去再说吧!〃那个被问的男政府说。
〃起来!〃哨兵说。
他一站立起来,男政府就把一副黄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第十三章
仲县长急忙忙加高院墙
墙头上插玻璃又拉铁网
院墙高挡不住群众呼声
铁丝网也难拦民怨万丈
部分群众冲进税务局和计量所,殴打了几个积怨甚多的官员,县长仲为民调房管局维修队加高自家院墙,墙头上插了防攀爬的玻璃碎片,又拉了半米高的铁丝网。瞎子张扣在县府前大街高声演唱断章
一
他爬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向前栽倒了。七八只花花绿绿的鹦鹉从敞开的窗户飞进屋里。它们穿过梁头,贴着墙壁,擦着金菊的尸体,愉快地飞翔着。它们羽绒般光滑的皮毛使它们好像赤裸裸的没有皮毛。金菊的身体在门框上悠来荡去,门框的铆榫处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夜深人静,每一点细小声响都震耳欲聋。他心里木木的,没有什么痛苦,喉咙里又腥又甜,他知道又吐血了。高马,他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马,自从你跟金菊好了,你就倒了血霉,你吐血、呕血、咯血、便血,你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高马抓住门框,像弯曲生长的树木,缓慢、倔强地站立起来。金菊,是我把你毁了。金菊鼓起的肚子使他喉咙里的血腥味加浓加重。他踏着一条凳子,去解拴在门框上的绳子。他摸索着,手指哆嗦,指肚发软,金菊身上浓烈的蒜薹味刺激着他,血腥味刺激着他,他辨别出金菊身上的血腥味与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的细微差别。男人的血是灼热的,女人的血是冰凉的。女人的血是洁净的,男人的血是污浊的。花皮鹦鹉从他的胳肢窝里、从他的腿胯之间穿飞着,它们不怀好意的丑恶叫声促使他心跳失去规律。他无力解开这死结。粗糙的麻绳子绷得紧,他知道无力解开这死结了。
高马摸到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灯光照着空旷的屋子,照着花毛鹦鹉们投射在墙壁上的斑斓的大影子。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这些艳丽的鸟儿的刻骨仇恨。金菊的身体竟是如此这般的高大。他惊愕。金菊的影子长长地躺在地上。
他贴着她的身体出了房门,弯腰至锅灶后,寻找切菜的刀。他摸到了炊帚疙瘩,抢锅铲子,却未摸到菜刀。高马,你那把切菜刀让俺大哥抄走了,你难道忘了吗?他听到金菊的说话声。
金菊的脸背着油灯的光看去不太分明,好像在微笑。她微笑着说:〃高马哥,我猜一定是儿子。〃
〃女儿我也喜欢,我一点都不重男轻女。〃
〃女儿总是不行。咱一定让他好好上学,让他上中学,上大学,到城里去工作,别在庄户地里受罪。〃
〃金菊,你跟着我遭罪了。〃他摸着她的头。
〃你不也一样吗?〃她摸着他肋条凸出的胸脯,难过地说,〃俺爹俺娘心真黑,跟你要那么多钱。〃
〃不要紧,我能挣。〃他坚定地、充满信心地说,〃卖了蒜薹,再卖了蒜头,估计会有五千元,那时候乡亲们手里都有钱,我求求他们,借五千块,乡亲们是会帮忙的。你生孩子前,我一定要把你娶过来!〃
〃你快点把我娶过来吧!〃她说,〃我在那个家里受够了!〃
她的脸上沾着一些绿色的、抖动的斑点。他疑心那是花毛鹦鹉脱落的羽毛粘在她的脸上。
这时他想起那把腰刀。
第46节:异常乏味
他拿着腰刀,拔开木制刀鞘。腰刀上生了斑斑点点的红锈,但刀刃依然十分锋利。刀尖被崩掉了,可见这刀钢火很好。那时爷爷还活着,爷爷说:〃你放着它!〃他说:〃我磨磨它,它锈啦!〃爷爷把刀夺过来,说:〃这不是好动的东西!〃那时母亲还活着,母亲说:〃这刀杀过人头,你千万别乱动!〃他知道这把腰刀在梁头上。他踏着凳子,一伸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长长的东西,便紧紧地抓紧,拿下来,就着灯影,拉开刀鞘,好像见到了爷爷和亲娘的面容。
他抡起刀,对着那根绳子砍过去。绳子把刀弹回来,他又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那条绳子已经绷断了。金菊落地。金菊的脚尖先落了地,紧接着脚后跟落了地,紧接着整个身体往后仰倒,倾银山,倒玉柱,可怜扇起一股阴风,把油灯扑得摇摇欲灭。高马跪在地上,解着紧紧勒住她脖子的绳套。解开绳套,金菊长叹了一口气,他惊喜万分,大声呼叫。她一声不吭。他摸摸她的身体,已是冰凉僵硬。他想把她伸出来的舌头塞回口里去,想不到那舌头肥大得出奇,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还是挂着迷人的微笑。
〃高马哥,你的钱凑够了吗?你什么时候娶我啊?〃
他拉一条被子蒙住了她的上半身和脸。
他大声号哭了几分钟,便感到异常乏味。提着生锈的腰刀,宛若一个英雄好汉,一步步跌到院子里,清风拂面,满口血腥。仰头看天,见月小星高,万里无云,成群的花皮鹦鹉从敞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