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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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第63节:生龙生凤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交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干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龟腰,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肏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白马拌上草料。小白马喷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烟,分给众人抽。高羊不会抽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挺老实的闺女。〃高羊说。
〃你少说话!〃高羊的老婆说。
〃还挺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高羊说:〃金菊也挺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满头白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白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没看到一个女光棍,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豆腐。〃
高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白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白发男人并没听出高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欢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欢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第64节:守法的农民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双腿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身高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白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乱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高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腰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腰,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白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白马的身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高羊说:
〃我不会抽,白糟蹋一根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欢喜,难道大哥不替我欢喜?〃
〃欢喜,欢喜……〃高羊接了烟,说。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黄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干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高声吆喝着马,兴高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白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欲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腰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根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欢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四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撩起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高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皮。〃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母亲的乳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高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奶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衣,新的。一条黑华达呢裤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日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高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水,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衣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高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百家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问:〃高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满腿是血,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乱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高马知道了?〃
〃高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红皮鸡蛋来。
他拿起两个鸡蛋塞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皮的鸡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塞。鸡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流出来了。
■第十九章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书记你权重重不过山
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人民群众都有眼……
张扣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道:〃瞎种,你是'天堂蒜薹案'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他跳起来,一脚踢中了张扣的嘴巴。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喷出来,几颗雪白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警察又是一脚,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呜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令警察们胆战心惊的话。警察抬脚还要踢时,被一位政府官员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蹲在张扣身边,用透明的胶纸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
一
早晨,走廊里一片喊声,好多监室的门咣啷咣啷响着被打开。高羊的监室也被打开了。一个瘦削面孔的警察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明白了警察的意思,穿上新鞋,细心地系好鞋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