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远去-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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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头看报的太太头也不抬,随便答了声「喔」。
「爸,你去哪?」
儿子回头,以敷衍的感觉问。「消防局」,我这么呢喃一边踏出家门。
近两年来,我周日都在车站后面的咖啡厅消磨时光。那家店也不是说感觉很好,或是咖啡特别好喝。只是位于巷弄中较难找的位置,气氛又阴暗,即便是周日店内照样比较空也安静。
我任职于一家小型出版公司,主要负责企画书籍等编辑工作,另外也帮朋友在做的杂志写些简单的书评或专栏,当作副业。因此,每逢周日也必须看书撰稿。我也不是说和家人处不好,只是在狭窄公寓中,听着孩子和太太高亢的笑声以及电玩声响,还是会逐渐感到烦躁难耐。
就这样,我每周日都会到那家咖啡厅去,边工作边打发半天时光。或许是因为我的副业对于家计大有帮助,又或许是因为老公不在家反倒让人轻松,太太对这件事不曾有过埋怨。顶多就只是女儿和儿子常会抱怨,「偶尔也带我们出去玩嘛」。
一想到这,我可能是个失败的父亲。但是,这份副业反倒成为我不做「家庭服务」的正当藉口,甚至让我萌生感激之意。
我其实觉得,一家四口共同出游实在有够丢脸。毕竟女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儿子又和太太长得一模一样,然后四个人又一样胖嘟嘟地满脸福相。有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们和两个走在一起的女高中生擦身而过时,还曾被对方大笑说「有没有看到刚刚那一家人?」我走着走着,很想过去发顿脾气,可是对方会笑也不是没道理,所以姑且还是忍了下来。
「欢迎光临。」
一打开那扇看来不太牢靠的老旧门扉,便听见打工女孩开朗的声音。今年春天开始,周日的乐事再添一桩,就是这声音。端着水杯的女孩走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耶。」
「是啊,走过来都觉得热了。」
「那要喝冰的吗?」
「嗯,就喝冰的吧。」
她点头微笑后,就到柜台去传达点单。头一次看她穿短袖衣服耶,我边想边在靠窗位置坐下。她从白色Polo衫伸出的双臂,像Pocky饼干棒一样细。
她没多久就把冰咖啡送来。刚过正午的店内还有些拥塞,我今天有样东西想尽快交给她,可是又不能妨碍她工作,所以决定等店内顾客稍微散去再说。
我拿出刚开始读的书,专心阅读。就在我贴便利贴标签、做笔记之间,大概两小时就这么匆匆流逝。注意力一时之间分散后,我抬起头,发现店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两、三名客人。
打工女孩在柜台撑着脸庞,轻声与老板交谈。我窥视她嗤嗤发笑的侧脸,听老板叫她「小美」,大概是名字里有个「美」字吧。她那剪得短短的发际边,露出来的双耳还留有稚气,不过嘴角和细细下巴却透露出女人味,看来很成熟。大概十七岁吧,总之她很瘦。最近媒体都在谣传一个当过模特儿的女明星,该不会罹患了厌食症,而她也一样那么瘦。实在无法想像她和我家老婆都一样是人类。
结婚十五年,我到这个时候会试着想把婚戒取下,不用说当然都是她害的。当然,我作梦都没想过对她说三道四,一方面两人之间存在年龄差距,更何况我从以前开始总之一句话就是「没女人缘」,所以即使她和我年龄相仿,我肯定也没办法做出什么积极的事情来。所以,不过就是稍微发发牢骚罢了。而且,如果可能,我很想假装是单身。但是,身上储存的脂肪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突然间往这边瞄一眼,然后仅以嘴型问我:「热的吗?」我的脸逐渐通红,僵硬点头。正当我忙着收拾散布于桌面上的笔记本和书籍时,她端来一杯卡布奇诺。我平常第二杯都会点热卡布奇诺,最近即使我不开口,她也会帮我送来。
「今天有礼物要送小美喔。」
我说着翻找包包。
「礼物?给我的?」
我向她递出放在褐色信封中的书,她接过后,仿佛在揣测里头装什么似地凝视手上。
「这该不会是……」
她轻声问,我点头。一朵笑容如同含苞樱花「啪」一声绽放,随即在她脸庞漾开,她急忙打开袋子取出书籍。
那是昭和年代(19261989)初期,著作活动大概仅止于五年的一位作家的初版本。如果是知名作家或文学价值很高的作品,说不定会更容易弄到手。只是,这作家虽然拥有小众狂热族群的支持,如今却在历史的洪流中被逐渐抹去,而这本书就是他的作品。不论是旧书店或图书馆都很难找得到。
「多亏你还找得到耶。」
她的脸上浮现即将被满满喜悦撑破的笑容。
「我有熟人在神田( 注l)经营二手书店,所以拜托他如果在哪看到了就通知我。这本情况比小美那一本稍微糟一点,不好意思,请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我才不介意。」
她紧咬嘴唇,一边摇头。然后,她突然兴致高昂地对我说:
「当然,我会付钱的。多少钱?」
两万五千圆,但是我没想过要向她收钱。
「不用了,当作是礼物吧。」
「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
「那就等你以后出社会再付吧,大概五年后再跟你请款。」
她暂时露出思考的神情,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心想「好可爱喔」,一边出神凝望她变化万千的表情。
「这书有贵到我现在付不起的地步吗?」
她突然回我这么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样吧,不然你跟我出去约会一次,就算扯平了。」
我为难得要命,不自觉吐露心声。她露出像松鼠般意外愕然的表情,望向我这边。糟糕,搞不好会被她睥睨地视为色老头。
但是,她却抱着那本书嫣然一笑,同时说:
「请跟我约会。我一直很想去一次神田的二手书店,麻烦你带路。」
我这是在做梦吗?但是,这并不是梦。
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两个月前,她刚到那家店打工的第一天。
我当天为了撰写名为「行家熟知的昭和作家」专题报导,在店内阅读前述那位拥有小众狂热族群支持的作家著作。我把书读完后放在桌上,去上厕所回来,就看到今天刚来打工的女孩,站在我那张桌子前面哭泣。我才在纳闷发生什么事,原来是她在送咖哩饭的途中,不小心绊到摔跤,把整盘咖哩饭全打翻到书上。
注l:日本著名的旧书街,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把重要书籍直接放在桌面上就离开的我,也有不对,我没想过要责怪这个惹人怜爱的打工女孩。不过,说老实话,这事让我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那本书之前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是靠企划特集的出版社那边的人,向某大牌作家借来的。
但是呢,正当老板以让我都不好意思的模样低头致歉,我则在内心觉得束手无策,一边勉强挤出笑容时,她却眼眶含泪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想家里可能有一样的书,我现在立刻就去拿来。」
我大吃一惊,觉得半信半疑。一个高中生竟然知道连我都不知道的书,就已经够让人惊讶了,结果她还说有那本书。
就在我茫然失神时,她突然冲出店门。她该不会是那位作家的孙女吧?我内心感到惶惶不安,一边等她回来。约三十分钟后,她以冲出店门时相同的气势,又冲了回来。她手上正拿着一本书,和那本已经完全浸染在咖哩颜色以及味道中的书一模一样。
「我父亲,以前是大学的国文学教授。」
她把书递向瞠目结舌的我,有些自豪地说。可能因为是跑来的吧,只见她双颊潮红。
「可是,你来之前有先跟你父亲报备过吗?」
「不要紧,我来之前已经先报备过了。请你收下。」
真是对不起,她深深低头。虽然觉得不好意思,我还是把书收下了。毕竟那是借来的东西,必须还给人家才行。
事后有一天,我从老板那边听说,她当时虽然没提,不过她父亲应该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是能够确定那本书是她父亲的遗物。我后来只要一有空,就会走访二手书店或旧书摊,寻找那本书。
然后,约好的约会日期到了。
「咦?我已经二十岁了耶。」
我和她正面对面喝咖啡,那里并非我常去的咖啡厅,而是位于神田二手书街很里面的一家咖啡店。
隔周的周六下午,我依约带她从郊外街道转搭电车,来到神田。
她对于二手书店,向来只知道那些在商店街角落,以低廉价格销售被人读过即扔的文库本或漫画的店家。一到这里,似乎遭受巨大文化冲击。
她眯着眼睛,视线缓缓扫过书架,最后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买下一本颜色褪得恰到好处的画册。她还依依不舍地凝视另一本由外籍人士掌镜,记录下大正时代(西元1912~1926)日本风貌的照片集。我见状,说是要当作纪念,帮她付了钱。她刚开始还有推辞,不久后便坦率说「谢谢」,然后低下头。
我们后来走累了,进入一家咖啡店,在那里聊了好久。我们聊到她名叫「鮕美」,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去世后,便下定决心读完父亲所有的藏书。还有咖哩泼到的那本书,是她最近读到觉得很感动的书。后来,她问到我的工作,当我约略说明完,她随即双眼发亮地说「将来一定要做这样的工作」。
当我问到她高中的事情时,她嘟起嘴巴,告诉我她已经二十岁了。
「真的吗?唉,不好意思。我还想你一定是高中生。」
「嗯,反正我也觉得自己像个高中生,胸部都还是飞机场嘛。」
我开玩笑地端详她的胸部,她也笑了。
「不过,我前不久还真是一个高中生呢。」
她边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拿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咦?是吗?」
「我之前因为生病休学,那时候也曾想过,干脆就这样别念了……」
我不知道像这种时候,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倾听才好。我在心底埋怨自己,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像个小鬼。
「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也跟着意志消沉,而我从以前开始就遭遇过很多事情,后来还罹患厌食症,不久之前我还真的是千疮百孔呢。」
她害臊地说。
「不过,妈咪现在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呢,虽然花了一点时间,总算从高中毕业,虽然只是打工,也能开始工作,还能像这样出远门来买东西,所以现在觉得好开心。」
这样啊,我低声呢喃。
从以前开始就遭遇过很多事情,她的那句台词。还有她突然冒出的「妈咪」,那个很像自己女儿会说的称呼方式。听到这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明明自己是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成年人。
回程,我们在途中JR电车站转搭计程车,虽然她坚持没事,不过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她已经显露疲态,而且脸色不太好。我一说「我送你到家门口」,她突然沉默颔首。
之后,不论是她或是我都安静了下来。从碰面后嘴巴从没停过,不停聊东聊西的她,此时只是紧抿双唇,望向窗外。而我也怕一开口,什么荒唐的话语就会不小心溜出口,于是强迫自己闭上嘴。
车子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当地车站附近。我听她向司机说明开往她家的路线,才发现她家好像就在距离我家步行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你结婚了吧?」
她突然这么问我,心脏「噗通」地发出讨厌的震动声响。
「戒指。」
她呢喃道。我沉默以对,视线随之落至埋在手指脂肪中的银色戒指。
「因为是戴在右手,我本来还在想会不会是我误会了。」
我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我其实是个左撇子,结婚时生平头一遭在左手戴上戒指那玩意儿,莫名地总觉得惯用的那只手有只戒指很碍事,于是换戴到右手的无名指。光阴自此之后也就这样匆匆流逝。
她再度陷入沉默。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是我还单身,我这么想。但是,我紧咬住臼齿,强逼自己停止再想什么「要是」。将「喜欢」这种自私自利的感情,抛向这个刚从痛苦深渊爬上来的少女,又能怎么样呢?
车子按照少女的说明,钻过了天桥,拐过第二个十字路日。只见下车处的家庭餐厅招牌逐渐逼近眼前。
「唔,这个,是谢礼。不嫌弃的话,请和全家一起吃吧。」
她翻找包包,拿出一个纸袋,然后塞给我。车子停了下来,车门打开。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她很有礼貌地说完下了车,我僵硬地微笑颔首。车门关上,车子疾驶向前时,还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对我频频挥手,短裙也迎风微微摆动。
我向司机说明到我家的路线后,打开散发甜味的纸袋,从里头捏出一个来。
那像是手工制成,形状不太好看的甜甜圈。一数之下,里面全部有六个。计程车在公寓前停下,我付完车钱下了车,然后始终伫立于原地。
我从袋中拿出甜甜圈,放进嘴里。沾满砂糖的那东西,对于嗜吃甜食的我而言,真是好吃极了。我吃完第二个圈圈,然后是第三个。
当我在咬第四个时,从环状的甜甜圈露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我取下摊开看看,上头画着一个小小的爱心图案。我也把它放进嘴里,然后又把剩下的甜甜圈全塞进嘴里。当三个全塞进嘴里后,我开始慢吞吞地咀嚼。末了,我在路边自动贩卖机买了罐乌龙茶,将一切全灌进胃里。胸口感到痛苦,同时头晕目眩。
为什么年轻时,没能多谈几次恋爱呢?长期以来,只会一直以「没女人缘」为藉口,忽视自己真正的心情。如果能够更坦率地向喜欢的女性,直截了当地说出「喜欢」,现在或许也能变得更成熟,对她倾注不同形式的爱情。
我走进公寓入口,搭上电梯,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一如往常地按下门铃。我听到「啪答啪答」的脚步声接近,来帮我开门的是儿子。
「爸爸,你回来啦。」
房内弥漫巧克力的香味。
「今天啊,妈妈和姊姊一起作了巧克力蛋糕喔。我们还有帮爸爸留一份耶,要不要吃?」
我慢慢脱鞋。太太和女儿站在厨房发出笑声。
「当然要吃。」
我坚定地说。
明天是周日,但是我大概不会再去那家咖啡厅了吧。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
「大家明天一起去哪里走走吧!」
我这么大声说完,全家三人惊讶地回头盯着我。
「我看一大早就得出门了,要把便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