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终将远去-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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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大声说完,全家三人惊讶地回头盯着我。
「我看一大早就得出门了,要把便当先做好喔!」
「在神气什么啊?」太太笑说。女儿举手说:「迪士尼乐园。」儿子也说:「烤肉吃到饱。」同时学姊姊举起手。
我吃完为我准备的晚餐,也吃完为我留下,切得很大块的巧克力蛋糕。为了别让这戒指再度松脱,即便痛苦,我也全都吃得一干二净。
仓 鼠
「这十六年来承蒙你们照顾了」,妹妹吐出这么一句台词便离家出走。
那时候妈妈打工还没回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当身穿制服、双手及背上满是行李,双眼红肿的妹妹离家出走时,没有任何人阻止她。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就算妈妈在,会不会去挡她也还是个问题。
妹妹离开后的房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厨房一角有些东西不收不行,但是我可没心情去做那种事情。我本来想继续看那本才刚开始看的《怪医黑杰克》复刻版,可是在附近找了老半天,好像是被妹妹带走了,就是找不到。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在榻榻米上随意伸展双脚,抽起烟来。一开电视,这时间八卦资讯节目都已经播完了,正在重播时代剧,我也就开始看下去。
「我回来了。我要了些螃蟹可乐饼回家啰,螃蟹可乐饼。」
妈妈这么说着,回家来了。她把左手提的东西「咚」一声放下,一边像用扔的,将抱在右手的小雏交给我。我急忙接过还是个宝宝的小雏,妈妈同时窥探我的脸问。
「你在哭什么?」
「没有啦,就在看大冈越前(注2)。」
「有这么感动喔?」
「嗯,果然坏蛋还是有身为坏蛋的可悲耶。」
「本来就是啊,像店长也不是个坏人呀。就好像螃蟹可乐饼一样,想吸引别人注意这点,才可爱嘛。有没有帮我洗米?」
「啊,还没。」
「那你先帮我换一下小雏的尿布。」
妈妈脱下衣服走向厨房。我蹲下让小雏在榻榻米上仰躺,打开尿布查看。我早就料到会很臭,结果还是臭气熏天的大号。
「便便、便便、小雏的便便真是好便便」,我这么哼唱,一边帮她擦屁股。此时,妈妈在厨房叫我的名字。
「什么~?」
「真讨厌,死掉了耶。」妈妈说。
「嗯,对啊。」
注2:日本江户时代名判官,为人耿直清廉,可说是日本版的包公。
我一帮她换上新尿布,小雏就很开心地忙着往玩具山走去。看小雏一个人玩起来,我于是起身走向厨房。穿着衬裙正在洗米的妈妈,把手停下来对我说:
「仓鼠一家都死了。」
「嗯,所以美纪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对了,她不是去参加校外教学了吗?」
「她刚刚回来,一看到仓鼠全死光光,就边哭边带着什么衣服啦、教科书啦,还有我的《怪医黑杰克》跑走了。」
「唉呀呀。」
「要去找吗?」
「不用了啦。不论任何人总会有那么一、两次离家出走的经验,这算是一种休闲活动呢。我们把螃蟹可乐饼平分吃掉吧。」
妈妈轻松地这么说完,就把洗好的米放进饭锅按下按键。她白晰的肩膀与背部擦过我的鼻尖,同时走向冰箱。不愧是十八岁离家出走后,立刻生下我的人,看她完全不为所动。
「仓鼠怎么办?」
她直接拿起牛奶纸盒喝牛奶,视线一边扫向我这边。
「还问怎么办,不就小兰负责去埋掉啊!我对动物尸体最没辄了。」
「怎么这样啊!」我回答。
我家是间只有两房的租赁房子,不过因为是乡下地方,还有个蛮大的庭园。但是,在没人整理照顾的情况下,杂草以及树木爱怎么长就怎么长,简直就像个丛林。
因为家里没铲子,我于是从厨房拿了一根吃咖哩的汤匙,然后踏进丛林。接着,在一棵觉得适合的树旁蹲下,开始用汤匙挖土。
挖得太浅怕被野猫挖出来,所以我一边与杂草根和蚯蚓搏斗,拼命挖洞。汤匙挖到一半就弯掉了,我只好改用手继续挖。我在孩提时代以后,就不曾用手直接碰触泥土,指甲深入泥土的感觉让人觉得好怀念。
当我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一整颗排球的洞穴时,我就去把鼠笼拿过来,蹲在洞穴前。我取下锁头,用手把埋在碎报纸中的仓鼠尸体拿出来。那是最大只的「鼠妈咪」的尸体,它身上的毛发看起来和生前没什么两样,呈现淡褐色很漂亮,可是一碰才发现整只老鼠硬梆梆的,还是让人感到汗毛直竖。
我把「鼠妈咪」放进洞穴后,试着以弯曲的汤匙拨开碎报纸。随处可见的黑色污痕应该是干掉的血痕吧。我从底下找到三只被「鼠妈咪」吃到只剩一半,而且已经腐烂的仓鼠宝宝尸体。「喔喔,」我独自呢喃,一边用汤匙挖起那些惨不忍睹的尸体。我尽量不去看,迅速扔进洞里。另一只「鼠爸比」缩成一团,躺在鼠笼角落,同样也是变得硬梆梆。我用指尖捏起那具尸体,一样扔进洞里。这里原本有四只宝宝,还有一只怎么找都找不到。是从鼠笼缝隙溜走了吗?还是被「鼠妈咪」整只吃光光,连头都不剩呢?
我将洞穴盖上泥土,以凉鞋底踩踏固定,再把那边一颗挺大的石头放上去,仓鼠的埋葬作业便大功告成。我用户外水龙头洗完手,坐在后院连廊上稍事休息。
仓鼠是我从朋友那拿来的。因为朋友说「放着不管就越生越多,能不能帮忙领养几只」,我看仓鼠很可爱,就随便要了两只来养。结果,要来的正好是一公一母,没多久就开始繁殖。它们每次生完我就忙着把仓鼠宝宝塞给亲朋好友,历经几次小生命诞生之喜后,我也觉得厌烦,最后就直接放着不管了。
仓鼠主要由妹妹负责照顾,她说「姊姊老是忘记喂饲料」、「姊姊都不帮忙清鼠笼,会变臭」,然后积极扛起照顾的担子。不过,她后来却跑去校外教学,而我也完全忘记有仓鼠这么一回事,饿得发慌的它们只好开始互吃,鼠笼中俨然成为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
「真不敢相信」,妹妹边哭边瞪着我。「姊姊根本就没资格养宠物」、「事情变成这样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姊姊根本就不是人嘛」,妹妹这么责备我。然后,她扔下一句「我再也受不了了」,就离家出走去了。
我面向逐渐转暗的天空,吐出一口烟。仓鼠虽然可爱,可是每天要喂饲料很麻烦,而且那些家伙就只是可爱而已,又不会「握手」,也不会亲近人。
可怜是可怜啦,不过这种麻烦的东西消失了,我也稍微松一口气。
之后的三天风平浪静。
当妈妈用那些从打工肉铺偷来的牛肉煮寿喜烧时,电话响了。
「请问是美纪同学的妈妈吗?」
年轻女性的声音说。
「不是,我是她姊姊,美纪不在家。我们现在正好在煮寿喜烧,不好意思……」
我说着想挂上电话时,对方急忙把话说下去。
「我是美纪同学的导师,敝姓楢崎。其实是想跟您谈谈关于美纪的事情。」
「是的。」
「美纪同学现在在同班同学野村家,她说不想回家。」
我频频瞄向妈妈,妈妈把小雏抱在膝上,边看电视一边大口吃肉。
「您们想必一定很操心,不过野村同学的母亲也说可以暂时照顾美纪同学……请问您有在听吗?」
「是的,我有在听。」
「但是,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可以麻烦您明天到学校来一趟吗?不论如何,还是要请您试着和美纪面对面谈一谈。」
「请稍等一下。」
我按下保留键,对妈妈出声。
「妈,美纪导师打来的。」
妈妈仍旧面向电视,一边举起拿着筷子的右手。
「她说请你明天去学校。」
妈妈这才缓缓转向这边,然后一副无可奈何地起身,随即从我手中接过话筒回话。
我急忙回到锅子前,想补回刚刚没吃到的份,夹起肉片送进嘴里。小雏坐在榻榻米上仰望我,背后传来妈妈「实在是喔,给大家添麻烦了」的应答声。
我以筷子夹肉,送到小雏的嘴边。小雏张大嘴一口咬下,在那瞬间双眼圆睁,「哇」地大声哭出来。因为肉片很烫。
「抱歉、抱歉。」
我笑着抱起小雏。
隔天,妈妈果然溜掉了。
我一如往常过中午才睡醒,一起床就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那里放着一张「我对学校老师最没辄,不好意思,四点帮我跑一趟学校」的便条纸,和一万圆钞票。
我早有预感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也不觉得惊讶。我挂电话给打工处,说「小雏发烧,要请假」。录影带出租店的大婶发出讨人厌的声音说,「又来啰?」 「又来啰?」想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妈妈每次都只会把麻烦事塞给我。
不过,可以不用去打工,又有一万圆可赚,我高兴起来就打给男友哲也的手机。因为他手机关机,我暂且留言说「有点事要跟你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脱掉睡衣,冲了澡,把昨天剩下的寿喜烧热过后,淋在饭上吃。还有一片肉片剩下来,让我很开心。是妈妈特地留给我吃的呢。
美纪所就读的学校是我以前念过的县立高中。
她动不动就会说「姊姊虽然吊车尾,我可是名列前茅」,但是既然念的都是同一所高中,我实在不认为两人脑袋里装的东西品质会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我的确是一进高中,就丧失那所谓「拼劲」的东西。到国中为止还是个孩子,勉勉强强还能和朋友一样用功念书,可是一升上高中被搭讪后,交了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友,上课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男友的约会,或是安全日啦、危险日那些事情,根本就没心情去背什么化学式或英文单字。但是,我的成绩不像美纪所说的吊车尾,大概算中下程度吧。我很精明,每到考前就会去讨好那些成绩好的同学,请他们帮我考前大猜题。
可是有一天,莫名地就是觉得每天到学校去,读那些完全不感兴趣的书很不自然,所以也就辍学了。那时候,妈妈也没怎么反对,之后我就有一阵没一阵地打工度日。
我的父亲是妈妈头一个同居对象,听说好像因为机车事故或什么的,没两三下就死了。美纪和「丢人小鬼」 (妈妈说的)的小雏则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妈妈目前也还是没完没了地和那个男人搞外遇。美纪不在时(美纪恨死那个男人,只要他一来就会暴动),那男人偶尔会过来。他就是个没什么好讲的普通温和大叔,不过妈妈好像觉得他全日本最棒的男人。
虽然数目不大,那男人每个月都会拨点钱进来,我和妈妈都是打工族,好歹也算都有在工作。我们因为是所谓的「母子单亲家庭」,所以小雏的托儿所费用相当便宜,美纪自己也很争气,之前曾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打工,我家的经济也可说是维持在低度稳定的那条线上。
睽违多年后,我再次步上那条通往母校的坡道,穿过校门。我没用学生的出入口,走向职员及来宾专用的入口。我想起辍学时,也不是走学生出入口,而是从这边出去的呢。这么说起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
我换上绿色拖鞋,在来宾用的柜台前报出名字,对方告诉我「请到二楼的学生指导室」,我于是步上铺着油毡布的阶梯。
学生指导室大小约一般教室的三分之一,是个只放置桌子和椅子,很像警察侦讯室的地方。
我休学时就曾经被软禁在那里好几次。
我一敲门,听见里头传来「请进」的应答声。我慢慢拉开拉门,看到穿着制服的美纪,和一个看来像导师的女性坐在桌前。那个人随即起身。
「您是姊姊吧?您母亲今天是……?」
「妈妈因为工作,有点不方便。」
我这么一咕哝,美纪立刻以鼻子闷哼发笑。
「老师,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不可能会来的啦,那个人。」
导师似乎很困扰地双眉紧蹙。我则毫不在乎地在美纪面前坐下,然后环视室内。真让人怀念,不管是墙上时钟或是窗帘的褪色情况,就连注明附近荞麦面店名称的日历都没变。
「姊,明明要来学校还穿成这副邋遢样,你什么意思啊?」
被美纪这么一说,我低头看看自己。我穿来的是刚洗过的牛仔裤,头发也梳过,还大致涂上口红。应该是那件酒馆送的,写有「一番榨」字样的T恤让她看不顺眼。
导师对我说了什么家庭环境啦、本人心情啦、未成年啦,诸如此类有的没有的事情。我在敷衍应答的同时,望着她画得漂漂亮亮的妆容,和颜色明亮的套装。一定和我同年吧。这么年轻就从事这种工作,还真辛苦啊,我茫然想着。
「老师,请您让我和姊姊独处一下。」
美纪这么一说,把陷入沉思中的我拉回现实。女教师说着「嗯,当然」,莫名其妙地故作和蔼可亲貌,一边走出指导室。
两人独处后,美纪也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夕阳将室内染成一片火红。我眺望美纪的白色上衣和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远处传来金属棒敲击球的声音以及欢呼声。
「啊,对了。」
我想起某件事,倾身向前。
「什么?」
「你不是拿了《怪医黑杰克》吗?我才刚开始看而已。」
美纪狠狠往这边瞪了一眼,明白自己只会把她惹得更火大后,我乖乖闭上嘴。
「我已经受够了。」
美纪把脸朝旁边一撇,吐出这么一句话。
「咦?」
「总之一句话,我受够了。我本来想忍到高中毕业,不过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喔,这样啊,我呢喃。
「不管是那栋狭小的房子、你们这些人的笑声、小雏的口水和鼻水,还有她脱皮干巴巴的脸,就连电视开着不管,或是人家不催就不缴房租这些事情,全都烂透了。」
我默默地只管点头。这时候回嘴只会让她更激动吧,每次都是这样。
「妈妈也一样,年纪一大把还生小孩,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了,想干嘛的时候不会避孕啊。想做的时候,也不考虑后果就交配,到头来孩子又生一大堆,这样和仓鼠有什么两样。这根本就不是人类会做的事情嘛。」
竟然把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成这样啊。
「和你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脑袋都会变得不正常。小宝宝在旁边还能若无其事地抽烟,半夜哭起来也能放着不管,继续睡大头觉。小雏好可怜。我总有一天会领养她的。」
我抓抓鼻子下方。
「我本来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可是我现在决定,高中毕业前暂时麻烦野村同学他们家照顾。之后我会申请奖学金,到东京读大学,等到正式就业后,我自己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