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帕蒂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很显然伊丽莎已经忘记她的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再来对着伊丽莎嚷嚷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帕蒂将她的公寓彻底搜查了一遍。与毒品相关的东西立刻现身了,就在靠近沙发一头的地板上——伊丽莎只在上面盖了一个抱枕。在她的桌子上,一堆诗歌期刊和音乐杂志的底下,是那个蓝色的三孔活页夹。就帕蒂判断,自从去年夏天以来,活页夹里没有增添任何新的内容。她翻查着伊丽莎的文件和账单,想看看有没有和医院有关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找到。爵士乐循环播放着。帕蒂关掉唱片机,在茶几上坐了下来,剪贴簿和毒品就放在她面前的地板上。“醒醒。”她说。
伊丽莎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帕蒂推推她的腿。“醒醒。”
“我需要抽支烟。化疗搞得我昏沉沉的。”
帕蒂抱着她的肩膀将她拉了起来。
“嗨,”伊丽莎说,脸上带着一丝朦胧的微笑,“见到你真高兴。”
“我再也不想做你的朋友了,”帕蒂说,“再也不想和你见面了。”
“为什么?”
“就是不想。”
伊丽莎闭上眼,摇摇头。“你得帮帮我,”她说,“为了止痛,我一直在吸毒。都是因为癌症。我本想告诉你,可实在不好意思说。”她朝一边歪过去,又躺倒了。
“你没得癌症,”帕蒂说,“那只是你编造的一个谎言,因为你对我有些疯狂的想法。”
“不,我有白血病,我的确有白血病。”
“我过来亲口告诉你这些,算是礼貌吧,但现在我要走了。”
“不,你得留下,我有毒瘾,你得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你必须回你父母身边去。”
长长的沉默。“给我支烟。”伊丽莎说。
“我讨厌你的香烟。”
“我还以为你了解父母这档子事,”伊丽莎说,“了解我们都不是他们心目中想要的那种孩子。”
“关于你我什么都不了解。”
又一阵沉默。然后伊丽莎说:“你知道如果你离开会发生什么事,对吧?我会自杀。”
“哦,这可真是个留下来和你做朋友的好理由,”帕蒂说,“对我们两个而言,听上去都好玩极了。”
“我只是说,我有可能这么做,你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件真实而美好的东西。”
“我不是一件东西。”帕蒂郑重地说。
“你见过人注射毒品吗?我已经相当熟练了。”
帕蒂捡起注射器和毒品,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不要打给他们。”
“我一定要打,没的商量。”
“你会和我待在一起吗?你会来看我吗?”
“会,”帕蒂说谎了,“告诉我他们的号码。”
“他们常常问起你,他们认为你对我的生活有正面的影响。你会和我待在一起吗?”
“会,”帕蒂再次说谎,“他们的号码是多少?”
伊丽莎的父母赶到时午夜已过,他们看上去严肃而阴郁,就是那种很久没被这种事烦扰、正在大口喘气的人突然被打断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帕蒂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他们,但显然对方并无同感。那位父亲留着络腮胡,有一双深陷的黑眼睛,母亲则身材瘦小,穿着高跟皮靴,两人在一起时散发出浓烈的性的味道,让帕蒂联想起法国电影和伊丽莎关于他们是彼此的终生爱人的评价。他们将自己心理不怎么正常的女儿抛给她这样一个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她并不介意为此听到几句道歉的话;又或者几句感激的话,为她过去两年接手照顾了他们的女儿;再不然,几句客套话也行,了解一下最近这次危机花的都是谁的钱。然而,这个小小家庭刚在客厅里碰了面,一出心理诊断的古怪好戏就很快开演了,当中似乎完全没有帕蒂的戏份。
“都用了哪些毒品?”父亲问道。
“嗯,海洛因。”伊丽莎说。
“海洛因,香烟,酒。还有什么?还有其他的吗?”
“偶尔一点可卡因。现在不怎么用了。”
“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就这些。”
“你的朋友呢?她也吸毒吗?”
“不,她是个篮球明星,”伊丽莎说,“我告诉过你的。她根本就不碰毒品,她是个了不起的人。她棒极了。”
“她知道你在吸毒吗?”
“不知道,我告诉她我得了癌症。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自己得了癌症,这有多长时间了?”
“从圣诞节开始的。”
“而她相信了你。你精心编造了一个谎言,而她相信了。”
伊丽莎咯咯地笑着。
“是的,我相信了她。”帕蒂说。
这位父亲甚至没往帕蒂这边看上一眼。“这是什么?”他说,拿着那个蓝色的活页夹。
“那是我的‘帕蒂笔记’。”伊丽莎说。
“看上去像是某种带有强迫性的剪贴簿。”父亲对母亲说。
“那么,她说她要离开你,”母亲说,“然后你说你要自杀?”
“差不多吧。”伊丽莎承认道。
“相当明显的强迫症。”父亲翻看着活页夹,评论道。
“你真的有自杀倾向吗?”母亲问,“还是为了威胁你的朋友,让她不要离开你?”
“多半是威胁。”伊丽莎说。
“多半?”
“好吧,我并没有真的想自杀。”
“而你知道,我们现在只能把它当真了,”母亲说,“我们没有选择。”
“那个,我想我要回去了,”帕蒂说,“我早上还有课。”
“你假装自己得了什么癌症?”父亲问道,“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说我得了白血病。”
“那么是在血液中。一种虚构的血癌。”
帕蒂将毒品和相关的那些东西放在了一把扶手椅的垫子上。“这些就放这里了,”她说,“我真的得走了。”
父母二人看看她,又看看对方,然后点点头。
伊丽莎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明天可以吗?”
“不行,”帕蒂说,“我看不行。”
“等等!”伊丽莎跑过来,抓住帕蒂的手,“我把所有事都搞砸了,但我会好起来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好吗?”
“好,可以。”帕蒂继续说着谎,伊丽莎的父母走过来,将女儿从她身边拉走。
外面,天空已经放晴,气温几乎降至零度。帕蒂大口大口地将新鲜空气深深地吸入肺里。她自由了!她自由了!哦,她多么希望可以现在回去再次和熊队较量。就算现在是凌晨一点,就算腹中空空,她也感到自己志在必得。她沿着伊丽莎公寓外的街道全力奔跑,为她的自由欣喜不已,第一次,她耳中听到了教练三小时前说过的话,听到她说这仅仅是一场比赛,每个人都有发挥失常的时候,到了明天她就又会是她自己了。她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准备好比以往更用心地投入到体能和技巧训练当中,准备好与沃尔特一同去看更多的戏剧演出,准备好告诉妈妈:“妹妹被选中的消息真是太棒了!”准备好从所有方面去做个更好的人。她在满心欢喜中如此盲目地奔跑,没有留神人行道上黑色的冰块,直到她的左腿滑出人行道,绊在右腿后面,直到她的膝盖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人躺倒在地上。
关于接下来的六个星期没有太多可说的。她接受了两次手术,第二次是为了处理第一次造成的感染,之后她就成了一名熟练的拐杖使用者。她妈妈在她第一次手术时搭飞机赶来,由于她对待医护人员的态度就好像他们都是些智力可疑的中西部乡巴佬,帕蒂不得不一再替她道歉,此外,只要乔伊斯不在病房,她还得表现得格外友好。而当事实证明,乔伊斯对医生的不信任或许是正确的,帕蒂大为失望,但直到第二次手术的前一天,她才把要再动手术的消息告诉她。她让乔伊斯安心留在纽约,不用再飞过来,她身边有一大堆的朋友可以照顾她。
沃尔特·伯格伦德从他母亲那里学会了如何悉心照顾生病的女人,他利用帕蒂长时间的行动不便,重新插入了她的生活。帕蒂做完第一次手术的那天,沃尔特抱着一盆四英尺高的小叶南洋杉出现在病房,说她可能更喜欢盆栽植物而不是活不了几天的鲜花。之后,除去周末回希宾帮父母干活,他几乎每天都挤出时间来看望帕蒂,并很快以他的友善赢得了她的运动员朋友们的喜欢。当中那些相貌平庸的姑娘对沃尔特听她们说话时的专注度大为欣赏,说还没有哪个男孩像他这样不计较她们的长相。凯茜·施密特,帕蒂最聪明的朋友,声称沃尔特的才智足够让他进最高法院。女运动员世界里来了这样一个人人都觉得可以自然放松地与之相处的男孩,这实在是件新鲜事,在学习间隙,大家一起在休息室里鬼混,仿佛他也是女孩中的一员。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疯狂地爱着帕蒂,所有人,除了凯茜,都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
凯茜,如之前提到的,比其他人更为敏锐。“你并没有真正爱上他,是吧?”她说。
“可以说是,”帕蒂说,“但也可以说不是。”
“那,你们俩还没有……”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过。我可能不该告诉他我被强奸过。我说了之后,他变得怪兮兮的。变得格外……温柔……体贴,还有难过。现在他好像在等着我的一份书面许可,或者说等着我采取主动。可我现在拄着拐,有心无力呀。感觉就像我身边跟着一条非常友好、训练有素的小狗。”
“这可不怎么好。”凯茜说。
“是啊,确实不好。但我也没法赶他走,因为他对我好得不得了,我也的确喜欢和他聊天。”
“你有点儿喜欢他。”
“没错。或许比有点儿还要更多些。但……”
“但是你没有为他疯狂。”
“完全正确。”
沃尔特对一切都感兴趣。他仔细阅读报纸和《时代》周刊上的每一个字,等到四月,帕蒂可以半自由活动了,他又开始邀请她一起去听演讲,看艺术电影和纪录片,这些原本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不论是因为他的爱,还是因为受伤为她创造出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总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透过她的运动员外壳看到了她的内在光芒。尽管她觉得除了体育,自己对几乎所有知识领域的了解都比不上沃尔特,但她还是感激他让她知道,她其实是个有自己的想法的人,而且她的想法可以和他的不一致。(这点和伊丽莎形成鲜明对比。如果你问伊丽莎美国的现任总统是谁,她会笑一笑,说这个她可不知道,然后就将另一张唱片放入她的立体音响。)沃尔特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严肃而独特的见解——他痛恨教皇和天主教会,却赞同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希望这可以促使美国更好地节约能源;他推崇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认为美国也应该采取类似措施;与三里岛核事故相比,他更关心汽油的低价格和开发高速轨道交通系统的必要性,说后者将会使客车绝迹,等等等等——而帕蒂则喜欢大力赞同他反对的事情。她尤其喜欢就女性的屈从地位和他争论。学期快要结束时的一个下午,两人在学生活动大楼一边喝咖啡,一边就帕蒂的原始艺术课教授进行了一番难忘的对话。帕蒂用赞许的口气向沃尔特描述了该教授的讲课内容,对她认为他个性中欠缺的部分给予了巧妙的暗示。
“呸,”沃尔特说,“听上去又是一个满口谈性的中年教授。”
“哦,他讲的都是些和生育有关的雕塑,”帕蒂说,“如果我们能找到的五万年前的雕刻品都是和性有关的,这可不是他的错。而且他长着一把白胡须,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可怜他了。我是说,你想想看,他站在讲台上,试图大谈特谈‘今天的年轻女性’和性的话题,你知道啦,我们‘瘦巴巴的大腿’什么的,他知道他让我们不舒服,也知道自己长着白胡须,上了年纪,而我们都还,你知道的,很年轻。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说那些话。我觉得那真是不容易。自己忍不住让自己出丑。”
“可那些话多冒犯人!”
“而且,”帕蒂说,“我想他可能确实喜欢粗壮的大腿。我看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他喜欢石器时代的审美。你知道啦,就是肥胖。他如此醉心远古艺术,真让人感动,还有些令人心碎呢。”
“但你难道不觉得被冒犯吗,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
“我可没有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
“难以置信!”沃尔特说,脸都涨红了,“你不支持《平等权利修正案》吗?”
“这个嘛,我对政治不太感兴趣。”
“但是,你之所以能来明尼苏达大学,就是因为你拿了运动员奖学金,换作五年前,这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你能来这里就是因为有女权主义的联邦法律。你能在这里就是因为有《教育修正案第九条》。”
“但第九条说的不过是基本的公平而已,”帕蒂说,“如果有一半学生是女性,那么她们就应该得到一半的体育拨款。”
“这就是女权主义!”
“不,这是基本的公平。因为,比如说,安·梅耶斯,你听说过她吗?她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熊队的明星球员,刚刚和NBA签了约。这太荒唐了。她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还是个女孩。她永远没机会上场的。与女人相比,男人天生就是更出色的运动员,且将永远如此。这也是为什么看男子篮球的观众要比看女子篮球的多上一百倍——在体育上男人能做的事远远超过女人。想否认这点是愚蠢的。”
“可是如果你想当医生,而他们不让你进医学院,因为他们更愿意录取男学生呢?”
“那当然也不公平,不过我没想当医生。”
“那你想做什么呢?”
因为她妈妈一直不懈地鼓励女儿们要有了不起的事业,也因为在帕蒂看来,她妈妈不是个合格的家长,或许正是这种欠缺,使帕蒂想做个家庭主妇,做个出色的妈妈。“我想住在一栋漂亮的老房子里,生两个孩子,”帕蒂说,“我想做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妈妈。”
“你也想同时有自己的事业吗?”
“抚养孩子就是我的事业。”
他皱皱眉,又点点头。
“你看到了,”她说,“我不是个有趣的人。我不像你其他朋友那么有趣。”
“你大大地错了,”他说,“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