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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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第八大道快车进站了,他们挤了上去。几乎立刻,在站在对面车门边的一个大学生年龄的孩子眼中,卡茨看到了那种别人认出他时的光芒。他低下头,转过身去,可那个孩子大胆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很抱歉,”他说,“你是那个音乐人,对吗?你是理查德·卡茨。”
“或许没有我这么抱歉。”卡茨说。
“我不会打搅你的,我只是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的音乐。”
“好的,谢谢了。”卡茨说,眼睛看着地面。
“尤其是你早期的作品,我才刚刚开始听。《反动的辉煌》?哦,老天,太他妈有才了。它就在我的iPod里,就在这儿,让我找给你看。”
“不用了,我相信你。”
“哦,是,不,当然了。当然。抱歉打搅你了。我真的是你的超级歌迷。”
“没关系。”
沃尔特看着这一幕,脸上混杂着惊叹、骄傲、爱、愤怒和被视而不见的失落,这个表情的历史颇为悠久,可以追溯到大学里沃尔特竟然自虐到和卡茨一起去参加那些派对的时候,这当中没有一种情绪能够引起卡茨的共鸣,大学时不会,现在就更不会。
“做你的感觉肯定很奇怪。”沃尔特说着,他们在第三十四街下了地铁。
“我没有做其他人的体验可以拿来比较。”
“不过,那感觉肯定不错。我不相信你在某种程度上不喜欢它。”
卡茨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它更像是这样一种东西:如果失去它我会觉得不爽,但我也并不喜欢它本身。”
“我觉得我会喜欢它。”沃尔特说。
“我也觉得你会。”
卡茨无法赋予沃尔特名气,但他陪着他一直走到美铁候车告示牌跟前,上面显示沃尔特打算乘坐的南行的阿西乐特快晚点了四十五分钟。
“我非常信任火车,”沃尔特说,“而每次我都要付出代价。”
“我和你一起等。”卡茨说。
“不用了,不用。”
“没事,我请你喝杯可乐吧。或者,华盛顿终于把你变成个喝酒的人了?”
“没有,还是滴酒不沾。”
在卡茨看来,火车晚点就预示着帕蒂这个话题注定要被提起。然而,当他在车站的酒吧里,在阿兰妮斯·莫里塞特刺耳的歌声中提起这个话题时,沃尔特的眼神变得冷酷而遥远。他吸了口气似乎要开口说话,但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们俩肯定有点不自在,”卡茨继续道,“那女孩住在楼上,而你们的办公室就在楼下。”
“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理查德,我真是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
“你们俩处得还好吗?帕蒂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她在乔治城的一家健身房工作。这算不算有意思的事?”沃尔特阴郁地摇着头,“我已经和一个情绪抑郁的人一起生活很长时间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开心,不知道她为什么似乎无法从中脱身。有那么一阵儿,在我们搬去华盛顿前后,她似乎好一些了。她在圣保罗有个心理医生,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写些什么东西,类似自传或者日记之类的,她对此非常保密,只字不提。只要她在写那个,一切就还过得去。但过去的两年里差不多通通都很糟糕。原本的计划是我们一到华盛顿,她就开始找工作,开始经营某种第二事业,可是以她的年龄,又没有什么市场需要的技能,工作就不太好找。她非常聪明,也非常骄傲,受不了被拒绝,也受不了做入门阶段的工作。她试过当志愿者,在华盛顿的各所学校里做课余体育辅导,可也不怎么顺利。最终我只好让她试试抗抑郁的药品,我认为如果她能坚持服药,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但她不喜欢药物作用在她身上的那种感觉,而且在服药期间,她真是变得相当让人受不了。那些药让她变得像个兴奋剂上瘾者,在他们为她调整好不同药品的搭配比例之前,她就放弃了。所以,到了去年秋天,我或多或少地逼迫她出去工作。不是为了我——我的工资已经够高了,杰西卡现在也毕业了,而乔伊也不再需要我抚养。问题是,她的空闲时间太多,我看得出,这正在毁了她。她选择的工作就是在健身房做前台接待。我是说,那是家相当上档次的健身房——基金董事会的一名成员就去那里锻炼,另外还至少有一位我的主要捐助人。然后她,我的妻子,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就在那里为他们扫描会员卡,跟他们说‘锻炼得开心’。她本人对健身也相当上瘾,每天至少锻炼一个小时,那是最低标准——她看上去好极了。然后她十一点带着外卖回来,如果我没有出差,我们就一起吃,然后她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和我的助手上床。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形象。没那么直接。”
“抱歉,我没想到。”
“你怎么会想到呢?谁能想到呢?每次我都告诉她同样的答案,告诉她我爱的人是她,我想要的人也是她。然后我们就转换话题。比如,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想她就是要逼我发疯——她一直说要去做隆胸手术。这让我想哭,理查德。我是说,她没有任何问题,外表上完全没有问题。她那样想简直不可理喻。但她说她很快就会死去,她想在死之前感受一下有点胸部是什么滋味,这样或许会很有趣。她说这或许会帮她找到存钱的理由,因为,既然……”沃尔特摇着头。
“既然什么?”
“没什么。她原本在用她的工资做另外一件事,一件我认为非常糟糕的事。”
“她病了吗?有健康方面的问题吗?”
“没有。不是身体方面的。我想,她所谓的很快就会死去指的是四十年后。就是我们都会很快死去这样的意思。”
“很抱歉,老兄。我没主意了。”
在卡茨的黑色李维斯牛仔裤里,一盏导航灯,一台被更为先进的文明埋藏了的、冬眠了很长时间的发射机,正在苏醒。他原本应该感到内疚,可他却开始硬了起来。哦,阴茎那超人的洞察力:它可以在一瞬间看到未来,然后让大脑奋起直追,找到那条从封闭的现在到宿命的结局间的必经之道。从沃尔特刚才向他描述的帕蒂那看似随意的人生漫步里,卡茨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她故意在一片麦田里踩出一个个符号,这些符号组成一条条信息,站在地面上的沃尔特无法辨识,而站在高处的卡茨却看得无比分明。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他和帕蒂的人生轨迹几乎相似到怪异的地步:先是短暂的有创造力的阶段,然后是最终演变成失望和混乱的重大变化,然后是毒品(药物)和绝望,再然后是接受一份愚蠢的工作。卡茨一度以为,他的现状可以被简单地解释为:他的成功毁了他,可他同时也意识到,作为一名歌曲作者,他状态最差的年月恰好和他远离伯格伦德夫妇的年月完全吻合。没错,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是没怎么想帕蒂,但现在,在他的裤子里,他可以感觉到,那主要是因为他自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帕蒂和那个女孩关系怎么样?”
“她们不交谈。”沃尔特说。
“所以不是朋友喽。”
“不,我的意思是,她们就只是不和对方说话。两人都知道对方通常什么时间会用厨房。她们用尽一切办法彼此避开。”
“谁先开始这么做的?”
“我不想谈论这个。”
“好的。”
车站酒吧的音响里正在播放《那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在卡茨看来,这首歌和周遭的一切堪称绝配——百威淡啤霓虹广告牌,仿制的铅玻璃灯罩,耐用的聚氨酯破烂家具上满是乘客留下的陈年污垢。他暂时还不担心会在这种地方听到他自己的歌,但他知道那是早晚的事。
“帕蒂断言她不喜欢任何不到三十岁的人,”沃尔特说,“她对整整一代人抱有偏见。而且,你知道帕蒂,她固执起来相当好笑。不过这次,她变得很是恶毒,完全失去了控制。”
“不过你倒似乎挺喜欢年轻一代的。”卡茨说。
“只要存在一个反例,就可以推翻一条普遍规律。而我至少可以举出两个反例来:杰西卡和拉丽莎。”
“但不包括乔伊?”
“如果有两个,”沃尔特说,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名字,“那么就一定还有很多。这就是我想在今年夏天做的那件事的前提。相信年轻人仍然有头脑,有社会良知,然后给他们机会去解决一些问题。”
“你知道,我们俩非常不同,我和你,”卡茨说,“我不谈什么远见,不理什么信念,对孩子们也没什么耐心。你记得我是这个样子,对吧?”
“我记得你常常误解你自己。我认为你相信的东西要比你愿意承认的多得多。你的那些忠实歌迷会始终追随你,就是因为你的纯粹。”
“纯粹是一种中性品质。鬣狗也有它的纯粹性。他们是纯种的鬣狗。”
“那么,怎样?我不该打电话给你吗?”沃尔特的声音有些颤抖,“部分的我不想来打搅你,可拉丽莎说服了我。”
“不,我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们太久没联系了。”
“我以为,我之前觉得,你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趣了。我是说,我知道我不酷。我以为你不想和我们做朋友了。”
“对不起,老兄,我只是太忙了。”
然而沃尔特伤感起来,几乎掉下眼泪。“就好像我会让你丢脸似的。这个我能理解,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舒服。我本来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说过对不起了。”卡茨说。他原本是想帮沃尔特的忙,现在却要为此向他道歉,两次,这样的不公或者说讽刺,连同沃尔特的感伤,都让他恼火。要知道,他向来是绝对不道歉的。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期待些什么,”沃尔特说,“或许只是几句感激的话,为我和帕蒂对你的帮助。为你在我妈妈的房子里写了所有那些歌。为我们是你最忠实的老朋友。我不会揪住这点不放,可我想说清楚,想让你知道我一直以来的感受,这样我就不必再有这样的感受了。”
卡茨血液中涌动着的愤怒和他的老二之前作出的那些预测融为一体。现在我要帮你另外一个忙,老朋友,他想着。我们要把没结束的事结束,而你和那个女孩会因此感谢我。
“说清楚好啊。”他说。
女人的世界
在圣保罗长大的乔伊·伯格伦德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的人生注定是幸运的。想想明星中卫们是如何得意扬扬地谈论禁区过人投篮,谈论着全速带球切入,突破慢动作防守——仿佛整场比赛不过是菜鸟级别的电子游戏,一眼即可看穿,瞬间便可掌控——你就会知道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方方面面都给他怎样的感受。世界对他敞开了大门,而他也善于从中获取。他作为一名大一新生来到夏洛茨维尔,以无可挑剔的穿着和发型亮相,并发现学校为他安排的来自诺瓦(这是当地人对弗吉尼亚州临近华盛顿的郊区的称呼)的室友也堪称完美。刚开始的两个半星期,大学看上去似乎是他一向熟悉的那个世界的延伸,一切只是变得更加美好了。他对此是如此的深信不疑——把什么都看得理所当然——因而,在九月十一日的早晨,他把室友乔纳森留下来监视燃烧中的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赶去上他的经济学201课。直到他来到大礼堂,看到里面空无一人,他才明白真的出大事了。
之后的若干个星期,若干个月,不管他怎么努力回忆,他都无法记起在穿过空空荡荡的校园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此地没有头脑,这可完全不像他。接着,在化学楼的台阶上,他所体验到的那种深深的懊悔,成了他个人极端憎恨恐怖袭击的种子。后来,随着麻烦越积越多,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好运气,童年经历教会他视之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的好运气,仿佛遭到更高等级的、荒谬得不真实的坏运气的打击,正在败下阵去。他一直等,等着这种荒谬和欺诈被揭露,等着世界重新步入正轨,这样他就可以体验他所期望的那种大学生活了。最后,当等待化为泡影,一股愤怒攫住了他,而这愤怒所针对的特定目标却拒绝现身。事后看来,这一切的源头似乎可以说是本·拉登,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源头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和政治无关的东西,某种在结构上就满怀恶意的东西,就像人行道上的凸起,在你无忧无虑走着的时候突然绊倒你,让你脸朝下摔在地上。
九一一事件的那段日子过后,在乔伊眼中,一切都突然变得蠢不可及。举行毫无实际意义的“守夜祈祷”是愚蠢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同一段灾难镜头是愚蠢的,Chi Phi兄弟会'27'的男生们在他们的会所外挂出“支持”的横幅是愚蠢的,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橄榄球比赛被取消是愚蠢的,那么多学生离开“阵地”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是愚蠢的(弗吉尼亚大学的所有人都将“校园”称为“阵地”也是愚蠢的)。乔伊宿舍楼里的四个自由派男生和二十个保守派男生展开了无休止的愚蠢争论,仿佛真会有人在意一帮十八岁的孩子对中东地区的看法似的。在袭击中失去了亲人或者家庭朋友的学生受到了愚蠢的过分关注,仿佛世界上不断发生的其他类型的可怕死亡都没有死在九一一中凄惨。当一大车上流社会的男人一脸肃穆地出发前往纽约,去支援世贸废墟现场的工人们时,人们愚蠢地鼓着掌,仿佛纽约没有足够的人力来做这件事。而乔伊只是希望能尽快地重返正常生活。那感觉就像他不小心把随身听撞到了墙上,将里面他正听得开心的唱片从他所熟悉的播放轨道撞进了他无法辨识也毫不喜欢却又不能使之停止运转的轨道。没过多久,他就变得如此的孤独离群,如此渴盼他熟悉的事物,结果,他犯了个相当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允许康妮·莫纳汉坐灰狗巴士来夏洛茨维尔看望他——为了让她对他们无可避免的分手有所准备,他可是已经下了一整个夏天的工夫,而这一番努力就因为这个错误而完全地泡了汤。
整个夏天,他都在绞尽脑汁地要让康妮相信,他们有必要保持至少九个月不见面,以考验对彼此的感情。这样做的目的是培养独立的自我,然后看看这两个独立的自我是否仍然相配,但是,对乔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