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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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糖果的任务过于繁杂和重要,因此无法全部丢给多萝西和沃尔特。制作工程从降临节的第一个周日开始,到过了十二月的大部分时间才结束。那些仿佛只有在巫术中才会使用的金属器具——好几个大铁锅和挂物架,用来粉碎坚果的笨重的铝制装置——从壁橱深处一一露脸。充满节日气氛的堆得沙丘般高的白糖和一摞摞锡罐也登台亮相。好几立方英尺的无糖黄油溶解在牛奶和白糖里(用于做不加巧克力的软糖),又或者仅仅是溶解在白糖里(用于做多萝西拿手的圣诞太妃糖),再不然就是由沃尔特涂抹在成排的后备平底锅和浅砂锅里,这些都是他妈妈多年来在清仓大甩卖时购置的。大家不停地讨论着“硬糖”、“软糖”和“脆糖”。吉恩穿着围裙,一边像个划桨的维京人一样搅拌着大铁锅里的东西,一边尽力避免把烟灰掉进去。他有三个古老的有着金属外壳、形似博爱桨'73'的糖果温度计,它们的工作原理是好几个小时都不显示温度升高,然后,突然一下,指示温度就已经窜到了软糖变焦或太妃糖变得像环氧树脂一样硬的水平。只有在争分夺秒地把坚果仁掺进去、把糖果倒出来的时候,吉恩和多萝西才最像是一个团队。还有稍后吃力地切开过硬的太妃糖的时候:在吉恩的使劲按压下,刀片向外翻卷,锋利的刀锋划过金属平底锅的锅底,发出可怕的声音(更多的是在骨髓和牙神经中感觉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黏糊糊的褐色琥珀碎裂成小块,吉恩叫着老天该死见鬼,多萝西则喋喋不休地恳求他不要那样出声咒骂。
在降临节的最后一个周末,当八十或者一百个锡罐中垫好蜡纸,装满了软糖和太妃糖,并用约旦杏仁加以装饰的时候,吉恩、多萝西和沃尔特便一起出门去派送。这会花掉整个周末,通常还不止。沃尔特的哥哥米奇和弟弟布伦特留在汽车旅馆,布伦特后来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但孩童时的他却动不动就会晕车。糖果首先被送往吉恩在希宾的众多朋友家中,然后,经过不少回头路或错路,被送到更远的朋友或者亲戚家中,从铁矿带到大急流城,再到更远的地方。在每一家,要是不喝杯咖啡,不吃块曲奇饼,那将是不可想象的。路上,沃尔特坐在后座上捧着本书,看着一片窗玻璃形状的微弱阳光稳稳地落在座位上,然后——当车终于向右转弯时——滑过车地板的凹陷处,以扭曲的形态重新出现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窗外是一片片永恒不变、毫无价值的林地,白雪覆盖下的沼泽地,贴在电线杆上的罐装肥料广告,以及收起双翼的老鹰和醒目的乌鸦。他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从已拜访过的人家收到的越堆越高的礼物盒——斯堪的纳维亚烘烤食品、芬兰和克罗地亚的特产、吉恩的单身朋友们回送的一瓶瓶“欢呼”——以及逐渐缩小的伯格伦德家的糖罐堆。这些锡罐的主要价值在于,它们装有吉恩和多萝西自结婚起,每年都会送出的始终不变的糖果。随着岁月的流逝,糖果逐渐由礼物演变成对过往礼物的纪念。它们是贫穷的伯格伦德家仍然能够慷慨送出的年度礼物。
多萝西的父亲去世时,把那栋湖边的小房子留给了女儿,当时沃尔特就快要读完高中二年级了。多萝西在这栋小房子中度过了她少女时代的很多个夏天。在沃尔特的心目中,这栋房子是和母亲的残疾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正是在这里,还是个女孩的多萝西度过了与关节炎作斗争的漫长岁月,她的右手因此而萎缩,骨盆也变了形。在壁炉旁的一个矮架子上,还放着那些让人伤心的旧“玩具”——一个形似胡桃钳、配有铁丝弹簧的装置,一把有五个活栓的木质小号——过去,她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为的是保持并增强她那些受损的指关节的活动能力。伯格伦德一家人总是忙于照管汽车旅馆,没有时间在小房子中长住,但是多萝西喜欢那里,她梦想着如果有一天她和吉恩能够摆脱汽车旅馆,他们就去那里养老,所以,当吉恩提议卖掉它的时候,她没有立刻答应。吉恩的健康状况恶劣,汽车旅馆也已被最大限度地作了贷款抵押,而无论它曾经因为位于路边而拥有过多么小的吸引力,现在都被希宾冬日的严寒驱赶殆尽。虽然米奇已经从学校毕业,成为一名汽车车身推销员,且仍然住在家中,但是他把所有工资都用在了约女孩、喝酒、买猎枪、买渔具以及他那辆加大了马力的雷鸟车上。如果,那个没有名字的小湖中有比太阳鱼和鲈鱼更值得一钓的鱼,吉恩对那栋房子的看法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是,由于那里并没有这样的鱼,他看不出保留一栋一家人反正也无暇使用的度假屋还有什么意义。多萝西通常都是顺从地拥护实用主义的模范,这一次却变得无比伤心,以至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抱怨说头疼。而情愿他自己受苦也不忍看到母亲难过的沃尔特,出面进行干涉。
“今年夏天我可以住在那栋房子里,把它整修好,然后我们可以把它租出去。”他对父母说。
“我们需要你在这里帮忙。”多萝西说。
“反正我也只能在家待一年了。等我去上大学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吉恩说。
“你们迟早要请人帮忙的。”
“所以说我们需要卖掉那栋房子。”吉恩说。
“他说得对,沃尔特,”多萝西说,“我舍不得那栋房子,但是他说得对。”
“好吧,可是米奇呢?他至少可以付一些租金吧,你们可以用这笔钱请人帮忙。”
“他现在已经独立了。”吉恩说。
“妈妈仍然在为他做饭,为他洗衣服!为什么他就不能至少付些租金呢?”
“这不关你的事。”
“这关妈妈的事!你宁愿卖掉妈妈的房子,也不肯让米奇长大!”
“那是他的房间,我可不准备把他从里面赶出去。”
“你真的认为我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吗?”多萝西满怀希望地问道。
“我们得每周去打扫、洗衣服,”吉恩说,“那会是没完没了的工作。”
“我可以每周开车过去一次,”多萝西说,“不会有多难办的。”
“我们现在就需要那些钱。”吉恩说。
“如果我也像米奇那样做呢?”沃尔特说,“如果我也索性说不呢?如果今年夏天我就是要去那里整修房子呢?”
“你又不是主耶稣,”吉恩说,“没有你,我们一样过。”
“吉恩,我们至少可以试试明年夏天把那栋房子租出去。如果不行,我们总还是可以卖掉它的。”
“我会在周末过去,”沃尔特说,“这样安排怎么样?周末,米奇可以代替我在旅馆帮忙,不行吗?”
“如果你想让米奇这样做,你去跟他说好了。”吉恩说。
“我又不是他的家长!”
“我受够了。”吉恩说,接着就回了他的休息室。
吉恩为什么要放米奇一马,原因非常清晰:他在大儿子身上看到了近乎一模一样的自己,而他不想像当初埃纳尔折磨他那样去折磨米奇。但是多萝西对米奇的忍让就让沃尔特感到不那么好理解了。或许她已经被丈夫累垮了,没有力气或者心情去同时和儿子开战,又或许她已经看到了米奇注定失败的未来,想在这个世界给他苦头吃之前,让他多享受几年家庭的温暖。无论如何,最后还是由沃尔特敲响了米奇贴着STP'74'和宾州石油贴纸的房门,试图当他哥哥的家长。
米奇躺在床上,抽着烟,正在听音响中播放的巴赫曼…特纳高速乐队的唱片,音响是他用卖汽车车身赚到的钱买来的。他对沃尔特咧嘴笑的方式和吉恩的差不多,不过更加轻蔑。“你有什么事?”
“我希望你开始给家里付租金,或者帮忙干活,不然就搬走。”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爸爸说我应该和你聊聊。”
“让他自己来和我说。”
“妈妈不想卖掉湖边的那栋房子,所以一定要改变些什么才行。”
“那是她的事。”
“老天,米奇,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是的,没错。你将去读哈佛或者随便什么学校,而我要留下来照料这个地方,可我却是那个自私的人。”
“你就是!”
“我正在努力存钱,以备我和布伦达将来用,可我却是那个自私的人。”
布伦达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因为和米奇交往,她的父母基本上和她断绝了关系。“你那了不起的存钱计划究竟是什么样的?”沃尔特说,“现在给自己买上一大堆东西,以后再拿去典当?”
“我努力工作。我该怎么做呢,什么都不买吗?”
“我也努力工作,可我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没工资可拿。”
“那你那台电影摄像机是怎么回事?”
“那是从学校借的,傻瓜。那不是我的。”
“好吧,可是没有人借给我任何东西,因为我不是个胆小鬼加马屁精。”
“可这仍然不代表你不需要付房租,或者至少在周末帮帮忙。”
米奇盯着他的烟灰缸,就像盯着一个站满了灰头土脸的囚犯的监狱院子,思考着怎样才能再多塞一个烟头进去。“有谁委任你成为家里的主耶稣吗?”他毫无创意地说,“我不需要和你商量。”
但是多萝西拒绝和米奇谈话(“我宁愿干脆卖掉那栋房子。”她说),而沃尔特在学年结束,同时也是旅馆高峰季开始的时候决定以罢工相逼。只要他还待在旅馆,他就不能不去做那些需要做的事情。离开是唯一能让米奇负起责任的方法,于是,他宣布这个暑假他要去整修那栋房子,并摄制一部以大自然为对象的实验电影。他爸爸说如果他是想把那栋房子整修得漂亮一点以便卖出去,那他就没什么意见,但是房子无论如何都要卖掉。他妈妈则求他忘掉那栋房子,说她如此把它当回事是自私的做法,她不在乎那栋房子,她只希望一家人和睦相处。当沃尔特说他无论如何都要去时,她大喊道,如果他真的在意她的心愿,就不该离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对他妈妈的愤怒。无论她有多么爱他,又或者无论他有多么理解她,现在都变得不重要了——他为她如此懦弱地屈从于他的爸爸和米奇而恨她。他受够了她的软弱。他让他最要好的朋友,玛丽·赛尔塔拉,开车把他和一行李袋的衣服、十加仑的建筑用漆、他的旧单速自行车、一本二手简装版《瓦尔登湖》、从高中音像部借来的八毫米电影摄像机,以及八个装有八毫米胶片的黄色盒子送到湖边那栋房子。这是到那时为止,他所做过的最为叛逆的一件事。
房子里到处都是老鼠屎和死潮虫,除了重新油漆,还需要更换屋顶和窗框。来到湖边的第一天,沃尔特打扫卫生、割草,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然后去树林中散步,在黄昏稳定的光线中寻找自然美景。他的胶片储备只够他拍摄二十四分钟,当他把其中的三分钟浪费在拍摄花栗鼠身上后,他意识到他应该找一些没那么容易拍到的东西。湖太小,看不到潜鸟,但当他搬出外公的独木舟,划入人迹罕至的深处,他惊动了一只类似苍鹭的飞禽——一只在芦苇丛中休息的麻鳽。麻鳽是个完美的选择——它们性情羞怯,他可以跟踪拍摄一整个夏天,还用不完二十一分钟的胶片。他想象着摄制一部实验短片,名字就叫《麻鳽的生活》。
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擦好避蚊胺,然后缓慢而安静地划向那片芦苇丛,摄像机就放在膝头。麻鳽的生活习性是:潜藏在芦苇丛中,以身上细幼的浅黄色和褐色竖条纹作为天然掩护,伺机用喙刺死小动物。当感到危险来袭,它们会伸长脖子定住不动,尖尖的喙指向天空,看上去就像一株干枯的芦苇。当沃尔特徐徐地靠近,希望看到更多细节,而不是取景器中的空空一片时,它们常常会溜走,不见踪影,但偶尔也会扑扇着翅膀飞上天空,这时,他会尽量后仰,用摄像机跟拍它们。虽然麻鳽是纯粹的杀捕机器,但是它们潜伏时羽毛的颜色单调乏味,而在空中飞翔时,展开的双翅却是引人注目的灰色和灰黑色,这当中的鲜明对比尤其让沃尔特同情它们。它们在地面上谦卑而鬼祟,一如它们那泥泞的生存环境,但一旦飞上天空,却高贵而骄傲。
和家人挤在逼仄的空间里生活了十七年,这使得沃尔特渴望独处,而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种渴望是无法消除的。除了风声、鸟鸣、昆虫的叫声、鱼儿的蹦跳声、树枝的咯吱声和桦树树叶相互碰撞时的摩擦声,这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刮房屋外墙上的旧漆时,他不时地停下来,品味这种有声的寂静。他骑自行车去芬城消费合作社购买食物,往返要花费他九十分钟。他照他妈妈的菜谱做出大锅的扁豆炖菜和豆子汤,而到了晚上,他会玩玩那架古老但还能用的以弹簧拉动的弹球机,自这栋房子建好以来,这架弹球机就一直摆在这里。他在床上读书直到午夜,即使那时也不会立刻入睡,而是躺着,沉浸在寂静中。
某个周五,他来到湖边的第十天,临近傍晚时分,当他新拍摄了几个不怎么合意的麻鳽镜头,划着独木舟返回时,他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和喧闹的音乐声,紧接着还有摩托车沿长车道驶来的声音。等到他把独木舟从水中拉出来,米奇和性感的布伦达以及另外三对男女——米奇的三个死党和三个身穿喷有图案的喇叭裤和颈部系带的露背背心的女孩——正在把车上的啤酒、露营设备和冷藏箱卸在屋后的草坪上。一辆烧柴油的皮卡像个咳嗽的烟鬼似的空转着,为正在播放“空中铁匠”唱片的音响系统提供动力。这些傻瓜朋友中的一位牵着条颈圈上有饰钉、拴着拖链的罗特韦尔犬。
“嗨,爱好大自然的小伙子,”米奇说,“希望你不介意有人来陪你。”
“事实上,我介意,”沃尔特说,意识到在这帮人眼中,自己一定又呆又愣,他不由得脸红了,“我非常介意。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你不能来。”
“我可以来,”米奇说,“事实上,不应该在这里的人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再待上一个晚上,不过现在我来了。而你正站在我的地产上。”
“这不是你的地产。”
“现在我租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