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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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她爸爸说,“宝贝,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极不公平,我也为你感到难过。但有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教训,确保自己不会再次陷入同样的境地。告诉自己,‘我犯错了,算我倒霉’,然后就随它去。随它,嗯,随它去。”
他把点火器转了半圈,仪表盘上的灯亮了。他的手还抓着车钥匙。
“但他犯罪了。”帕蒂说。
“没错,但最好还是,呃。生活不总是公平的,帕蒂宝贝。波斯特先生说他认为伊桑可能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不够绅士而道歉,但是,你想要那样吗?”
“不。”
“我也这么认为。”
“内格尔教练说我应该去报警。”
“内格尔教练管好她的盘球练习就可以了。”
“垒球,”帕蒂说,“现在是垒球赛季。”
“除非你想在被人公开地羞辱中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
“篮球赛季在冬天,而垒球在春天,天气暖和些的时候。”
“我在问你:你真想那样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吗?”
“卡佛教练是篮球,”帕蒂说,“内格尔教练是垒球。你明白了吗?”
她爸爸发动了引擎。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帕蒂没有被公开羞辱,相反,她不再仅仅是个有体育天赋的学生,而是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运动员。她几乎以体育馆为家了。新罗谢尔的前锋用胳膊肘挤开队友斯蒂芬妮时,帕蒂用肩膀顶了她的后背,为此受到停赛三场的处罚。她依旧打破了自己上一年创下的每一项学校纪录,同时还几乎打破了进球纪录。她不仅能从外围准确投篮,也越来越喜欢带球突破到篮下。她不再理睬肉体的痛苦了。
那年春天,当地的国会议员在任职多年后退了下来,领导层选择让帕蒂的妈妈去竞选他的位置。波斯特夫妇主动提出在他们家奢华的绿色后院里和乔伊斯共同举办一个筹款会。在接受这个提议之前,乔伊斯来问过帕蒂的意思。她说她不会做任何令帕蒂感到不舒服的事。不过那时,帕蒂已经不在乎乔伊斯做什么事了,她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当候选者一家人站在一起拍摄那张必不可少的家庭照时,没有人为主动缺席的帕蒂感伤。她那一脸苦相可帮不到乔伊斯的事业。
第二章 最要好的朋友
由于无法回忆起自己在大学头三年里的意识状态,自述人怀疑当时的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意识状态。她自我感觉是清醒的,但事实上她一定是在梦游,否则,举例来说,很难理解她怎么会跟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女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这女孩根本就是她的一名跟踪者。
尽管自述人不愿承认,但是,部分责任或许就得算在十大体育竞技联盟及其为参与其中的大学生——特别是男生,不过,即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女生也不例外——创造的那个虚假的世界头上。七月,帕蒂来到明尼苏达大学参加运动员夏令营,接着则是专为运动员优先安排的新生适应校园活动。之后,她住进运动员宿舍,交往的全都是运动员朋友。她只坐在全是运动员的桌子旁吃饭,派对上也只和队友们围在一起跳舞,选修课程时,她小心避开那些没有足够多的其他运动员选修的课程,以免无法和运动员坐在一起上课,或是(时间容许的话)自习。运动员不一定非得这么生活,但明尼苏达大学的大多数运动员都是这么过的,而帕蒂又比他们大部分人都更加拥护这样一个纯运动员的世界,因为她能够这样做!因为她终于逃离了韦斯特切斯特!“你应该去你想去的任何一所学校。”乔伊斯对帕蒂说。她的意思其实是: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和西北大学(女儿入读这样的学校于我更有面子)都录取了你的情形下,选择明尼苏达这样一个平庸的州立大学实在是怪异之举,令人反感。“这完全是你的个人选择,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乔伊斯说。她的意思其实是:要是你作出愚蠢的决定,毁掉了你自己的人生,以后可不要来责怪我和你爸爸。乔伊斯对明尼苏达大学毫不掩饰的厌恶以及明尼苏达远离纽约这个事实是帕蒂选择这所学校的主要原因。回首当年,自述人看到年轻的自己是那些可怜的青少年中的一员,她满怀着对父母的不满和愤怒,一心想要加入某个异教组织,在那里,她可以成为更善良、更友好、更大度、更顺从的人,而这些是她在家中再也无法做到的。篮球便是她选择的这样一个组织。
第一个将她从篮球阵营中引诱出来的非运动员朋友就是那个有心理疾病的女孩伊丽莎,后来,她成为对帕蒂而言相当重要的人。当然,起初帕蒂并不知道她有心理疾病。伊丽莎不多不少恰是半个美人:她脑袋的上半部分长得极其漂亮,但随着你的视线下移,她变得越来越丑。她有着浓密的褐色鬈发,美丽的大眼睛,然后是堪称可爱的小塌鼻子,但是等到了嘴巴周围,她的脸就像早产儿一样变小了一号,看起来令人不安,再往下,她几乎没有下巴。她总是穿着宽松的灯芯绒裤子,裤腰滑到臀部,上身是她从二手店男装部买来的紧身短袖衬衫,只扣中间一颗纽扣,脚上是红色的凯兹帆布鞋,再披上一件宽大的鳄梨绿羊皮外套。她整个人闻上去像个烟灰缸,但除非在室外,否则她尽量不在帕蒂身旁抽烟。不无讽刺意味的是,伊丽莎和帕蒂那两个爱好艺术的妹妹有很多共同之处,当时的帕蒂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今天的自述人则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黑色的电吉他,一个价格不菲的小扩音器,但是有那么几次,当帕蒂试图说服她弹奏一曲的时候,伊丽莎大发脾气——她几乎从未这样过(至少不会这样立刻发作)。她说帕蒂让她感到有压力,难为情,所以她总是在仅仅弹了几个音符之后,就无法继续。她命令帕蒂不要摆出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但就算帕蒂转过身去,假装在翻阅杂志,情形也依然无法好转。伊丽莎发誓说只要帕蒂一离开房间,她就能完美地演绎她的歌曲。“但是现在?算了吧。”
“对不起,”帕蒂说,“真抱歉给你这么大压力。”
“你没在听的时候,这首歌我弹得好极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能弹好。”
“我弹得好是事实,你信不信都没关系。”
“可是我确实相信你!”
“我是说,”伊丽莎说,“你信不信都不重要,因为你不在的时候,这首歌我弹得漂亮极了,我有这个能力,这是客观事实。”
“要不试试其他歌?”帕蒂请求道。
但是伊丽莎已经将电吉他的插头拔了下来。“别说了,好吗?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帕蒂说。
她和伊丽莎初次见面是在地球科学导论课上。选修这门课的学生非常多,它或许是一名运动员和一位诗人有可能碰面的唯一课程。帕蒂和另外十名一年级女运动员一起选修了这门课,这群女孩子的个头多数比帕蒂还要高,都穿着金地鼠队的红褐色队服,或是简单的灰色运动衫,每个人的头发都不同程度地湿乎乎的。这群女运动员里不乏聪明的女孩,其中就包括自述人的终生好友凯茜·施密特,她后来成了一名公设辩护律师,曾连续两晚出现在全国播出的电视节目《危险!》当中。然而,温度过高的教室、千篇一律的运动服和湿头发、身边同样疲惫的其他运动员的身体总是给帕蒂一种枯燥的感觉。一种低落的感觉。
伊丽莎喜欢坐在这群运动员后面的那排,正好是帕蒂背后的那个座位。不过她也喜欢向下出溜着、低低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露出满头浓密的褐色鬈发。一次开始上课前,她从后面凑近帕蒂的耳朵,说出了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你是最棒的。”
帕蒂转过身想看看谁在说话,却只看见很多头发:“抱歉?”
“我昨晚看你打球了,”那堆头发说,“你打得真好,还这么漂亮。”
“哇,非常感谢。”
“他们应该多让你上场。”
“有趣,哈哈,我也这么认为。”
“你得要求他们让你多上场,好吗?”
“当然好,可是队里有很多出色的球员,这个我可说了不算。”
“也对,但你是最棒的。”那堆头发说。
“多谢夸奖!”帕蒂欢快地回应道,结束了对话。当时,她相信这种直截了当的赞誉之言之所以会让她那么的不自在,是因为自己是个无私的、讲求团队精神的人。而今天,自述人意识到,赞美就好比某种饮料,她下意识里明智地禁止自己哪怕是尝上一小口,因为她明白她对它们的渴求是无穷无尽的。
那堂课结束后,她夹在运动员同伴当中,特意没回头去看那头鬈发的主人。一个真实的球迷在地球科学导论课上恰好坐在自己背后,她将之归为古怪的巧合。这所大学里有五万名学生,但当中或许只有不足五百人(不包括前队员及现役队员的朋友和家人)认为,观看女子体育比赛是一种可行的消遣法。如果你是伊丽莎,并且想要坐在金地鼠队场边那条长凳的背后(这样一来,帕蒂从场上下来时,就一定会看到埋头阅读笔记的你和你的一头鬈发),你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比赛开始前十五分钟到场。然后,当终场哨声响过,队员们照例俯身相互击掌之后,在更衣室门口截住帕蒂,将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递给她,并对她说:“你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要求多上场了吗?”要做到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
帕蒂还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但显然,对方知道她的,因为那张纸上写满了帕蒂二字,几乎有一百遍,用的是四散裂开的卡通体字母,并以铅笔勾勒轮廓,看上去就好像体育馆里回荡的呼喊声,仿佛一群疯狂的球迷正在齐声呼喊她的名字。这和现实情况完全不搭边,因为通常,体育馆百分之九十的座位都是空的,更何况帕蒂不过是名一年级新生,每场比赛平均上场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换句话说,帕蒂可不是个什么家喻户晓的名字。整张纸上除去这些用铅笔描出的呼喊,就是一幅小小的速写,画的是一名正在带球的女运动员。帕蒂看得出这名运动员就是自己,因为她身上佩戴着她的号码,而且在一张写满帕蒂这个名字的纸上,还能是其他什么人的画像吗?正如伊丽莎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那样(帕蒂很快就了解到这点),这幅速写的一半技巧精湛,另一半则笨拙而不像样。运动员急转身时身体俯向地面、猛烈倾斜的样子画得生动出色,但脸和头却像急救手册里毫无特色的女人头像。
看着这张纸,帕蒂预先体验到了一种下坠感,就是几个月后,和伊丽莎一起吃了含有大麻的巧克力蛋糕后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一种大错特错、令人恐惧的东西,但她却难以抗拒。
“谢谢你的画。”她说。
“他们为什么不多给你些上场时间呢?”伊丽莎说,“下半场你几乎一直坐在那里。”
“一旦我们队大大领先了……”
“你表现这么好,他们居然让你坐冷板凳?我真搞不懂。”伊丽莎显得非常焦虑,鬈发像狂风中的柳枝一样翻飞着。
“道恩、凯茜和肖娜上场的时间比较长,”帕蒂说,“她们很好地保住了我们的领先地位。”
“可你比她们强多了!”
“我得去冲澡了。再次谢谢你的画。”
“今年或许还不行,不过,最晚到明年,每个人都会想要认识你,”伊丽莎说,“你会引起大家的关注。你应该开始学习如何保护自己。”
她这番话实在太过离谱,帕蒂不得不停下脚步,纠正她:“过多的关注可从来不是困扰女子篮球的问题。”
“那么男人呢?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他们伤害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面对男人的时候,你脑筋清醒吗?”
“现在除了体育运动之外,我没时间理会其他事。”
“你似乎还没意识到你多有魅力,以及这一点有多危险。”
“我只知道我是个出色的运动员。”
“你还没有被人占了便宜,这可以说是个奇迹。”
“这个嘛,我不喝酒,这点很有用。”
“你为什么不喝酒?”伊丽莎立刻追问道。
“因为训练期间不能喝酒。一口都不能喝。”
“一年到头你每一天都在训练吗?”
“哦,还因为我在高中时有过一次不愉快的醉酒经历。”
“什么经历?有人强奸了你?”
帕蒂的脸发烫,同一时间呈现出五种不同的表情。“哇。”她说。
“是吗?是这么回事吗?”
“我得去冲澡了。”
“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情形!”伊丽莎兴奋地叫道,“你还完全不认识我呢,我们总共不过交谈了两分钟,你就已经告诉我你被强奸过。你完全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帕蒂太过吃惊,也太过羞愧,没能一眼看穿伊丽莎这套逻辑的荒谬之处。
“我能够保护自己,”她说,“我做得好着呢。”
“好吧,无所谓,”伊丽莎耸耸肩,“那是你的安全,又不是我的。”
灯一排接一排地熄掉了,体育馆里回荡着开关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你打球吗?”帕蒂问,试图弥补之前的不友好。
伊丽莎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盆骨处又宽又扁,脚很小,还有些内八字。“我看上去像个能打球的人吗?”
“我不知道,羽毛球?”
“我讨厌体育课,”伊丽莎笑着说,“我讨厌所有的体育项目。”
帕蒂也笑了,成功地转移了话题让她松了口气,尽管这会儿她有些迷惑。
“我连‘像个女孩那样把球抛出去’,或者‘像个女孩那样跑’都做不到,”伊丽莎说,“我拒绝跑或者抛球,就这么回事。如果球落在我手里,我就抱着球等着,直到某个人过来把球拿走。大家指望我跑,比如说,要上一垒的时候,我会先在原地站上个一秒钟,然后或许走着过去吧。”
“老天。”帕蒂说。
“是啊,因为这个我差点没拿到高中毕业证,”伊丽莎说,“我能毕业全靠我父母认识学校的心理医生。最后我是因为每天踩单车才拿到了体育学分。”
帕蒂疑惑地点着头:“可是你喜欢篮球,对吗?”
“对,我喜欢篮球,”伊丽莎说,“篮球相当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