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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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 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 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 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 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 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 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 皮去不成?
《梦断关河》五(2)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 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 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 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 、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 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 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 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 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 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 ,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 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 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 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 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 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 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 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 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 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 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 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 ,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 ,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 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 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 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 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 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 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 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 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 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 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 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梦断关河》五(3)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 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 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 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 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 ,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 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 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 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 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 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 ,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 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 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 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 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 ,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 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 ,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 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 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 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 台这边瞧瞧,走过来。
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 !……提哪一把?刷完了吧?〃
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
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 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 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 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
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 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 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 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 相了。〃
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 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
〃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
《梦断关河》五(4)
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
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
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 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 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 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 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 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 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 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
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 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
〃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
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
〃叫什么名儿?〃天寿问。
〃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
〃搁哪儿呢?让我瞧瞧!〃
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
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 !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 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