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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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心里懊糟,实在想不到自己的二舅老爷竟在干起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来了,长叹一声,说:“丽清,你哭什么呀?我不说就是了! ”心里更鄙夷方立荪的为人,想赶快离开上海、离开方家的念头更坚定了,他又把话题回到正题上来,“丽清,让我走吧!去香港!你应当懂 得,我是政界的人,立荪做这种事对我不利,倒不如让我快走,大家方便。”
方丽清闷不作声,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呜呜地哼哼唧唧,拭着泪,古怪的脾气又来了。
童霜威起身来回踱方步,从房间南头踱到北头,又从北头踱回来。听到方丽清哼哼唧唧的尖哭声,他觉得像住在香港湾仔时听到那种广式 骑楼下满街响着的木屐声“踢踢啪啪”一样,刺激人的神经。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太太是够迁就的了。正因 如此,常常拗不过她的任性,总是退避三舍。现在的心情,又是这样。
他刚敷衍而又带劝慰地说:“丽清,不要这样……”忽然,完全出乎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来人穿一件湖纺白长衫, 手握折扇,风度翩翩,白净脸,圆圆的脸上谦虚、热情,见到了童霜威,深深打了一躬,拱手恭敬地说:“秘书长,别来无恙!民国二十六年 十一月南陵县拜别,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常深想念,思何可支?今日重见尊颜,真是欣慰之至!”
童霜威一惊,又一愣。
方丽清也停住哭泣,从椅上站了起来。
不是别人,是江怀南呀!江怀南依然是一表人材,满面春风。
童霜威觉得尴尬,感情十分复杂,既念旧日情谊,又惮于他已经做了汉奸,心里奇怪,不禁问:“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怎么来的 ?”话刚出口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定是从方立荪处知道我的情况由方立荪把他带来的呀!方立荪拜的老头子就是丁啸林──江怀南的岳丈呀!
果然,江怀南满面笑容,尊敬有加地说:“秘书长,是立荪先生带我来的。我已来过两次。这第三次,是怕秘书长又挡驾,只好请立荪先 生帮忙了。”说完,向方丽清鞠躬作揖,一脸讨好的神色说:“师母,我一直在南京、苏州忙于公务,未能常常来请安,请师母多多包涵。”
他同方丽清说的话,是打哑谜。童霜威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有过一段暧昧,听了也不介意,心想:既然他已经来了,也不能驱之于门外呀, 指着沙发皱眉说:“坐吧,坐吧。”
方丽清刚才哭红了双眼,此刻,忽见江怀南来到,一是心里对江怀南的薄幸有气,一是想去洗脸打扮一下。在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下,绷 着脸也不朝江怀南看,只轻声说:“哪里哪里,你是贵人得意了,少来也好。”说完,站起身来,独自一扭身子走出房去了。
江怀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童霜威却毫不明白,只以为方丽清心里不高兴,又犯古怪脾气了,也不去管她,只自琢磨着该怎么同江怀南 谈谈,随口问:“令兄聚贤可好?他还在南陵?”话刚出口,觉得冒失,江聚贤也是汉奸,南陵被日军占领后,他当了维持会长的呀!提他干 什么呢?
只听江怀南答:“托福!托福!家兄在南陵很好,很好。”
娘姨阿金端来了一杯盖碗茶,给江怀南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童霜威在江怀南对面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突然感到要抽支香烟了,从茶几上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自己点上了火,换个话题问:“你现在 在干什么?”语气是有点生硬的。
江怀南摇着扇子,脸上更加谦恭,轻声细语地说:“去年三月,维新政府①在南京成立,我到行政院里当了参事,但清闲得很,离上海也 远,今年春天,调到苏州任江苏省教育厅长。我喜欢苏州的宁静,现在市面还算不错,所以省府就放在苏州。秘书长在上海租界上住着要是烦 闷,其实不妨到苏州游览一次,秘密去,秘密回,无人知道的。‘有事弟子服其劳’,秘书长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信任我的。”
①维新政府: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在南京扶植汉奸、北洋政府旧官僚梁鸿志成立了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挂五色旗。
童霜威听他讲起苏州,不禁忆起了战前那个春天江怀南邀请他去游苏州的情景来了。他心里复杂,感慨起来。但心里总摆脱不了对江怀南 做了汉奸的不快,摇摇头说:“怀南!你干不该万不该,不该自己毁了前程呀!说实话,我真为你可惜!你是怎么会到什么‘维新政府’里干 起伪职来的呢?”说着,闷闷吐了一口浓烟。
江怀南毫无火气,满面堆笑说:“秘书长,战争可怕,和平可贵。中日两国,源远流长,我总是希望两国之间能化干戈为玉帛。更见沦陷 区无数苍生被弃置落入无人管理的境地,再想到自己空有抱负却一直未得重用,经友人相邀,才决定到南京的。秘书长当可谅解。”
童霜威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柱子,摇摇头想:人要知耻!说:“战争是可怕,和平也可贵。但中日之战,是日本发动的。谁是谁非泾渭分 明,受侵略的中国人只要有点骨气岂可去认贼作父?你是个聪明人,难道不懂得‘一失足会成千古恨’的道理?”
江怀南叩头虫似的勾脑袋,却又摆出一种谈吐隽逸的姿态,说:“秘书长,其实我也爱国,但爱国和救国,方法不同。现在,汪先生也率 领大批人马浩浩荡荡来了。他追随中山先生多年,是创建国民党的人物,是我党的副总裁,是我素来敬仰的中枢要人。周佛海,一直是蒋委员 长的亲信,中央委员、中宣部代理部长,他那畅销全国的名着《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与《三民主义的基础问题》,我都熟读过,不胜钦佩 的。他们都来了,说明我想的与做的都还正确。我今天来,目的是向秘书长说说心里话,也是想聆听秘书长的教诲。秘书长该骂我就骂,该说 我就说。反正,我总是您的学生,也总是愿为您尽犬马之劳供您驱使的心腹。您过去对我的恩德,我是永志不忘的。”他额上淌汗,说得非常 诚恳,话音里带着深厚的感情。
童霜威心软,给江怀南一说,反倒碍于面子,又动了点感情,不好再板着脸说什么。心里又想:我现在身处孤岛,他是做了汉奸的人,我 不宜同他来往,也不宜得罪,得罪了他,谁知会多惹出些什么麻烦来。我现在整日面对四壁关在家里,对外界情况太不了解,倒不如通过他了 解些情况。因此脸上严峻的表情和缓了下来,说:“怀南,现在外边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倒谈谈你们的情况,也谈谈你的体会,我倒想听一 听。”
江怀南点点头,端起盖碗茶来喝了一口,用手帕拭汗,说:“维新政府是没有前途的。从梁鸿志①开始,不少都是北洋军阀时代的旧官僚,挂 的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这我看了也不顺眼。我误随了他,极感遗憾。现在,汪先生他们从重庆来了,我估计汪先生是会代替维新的。正是因 为看到了这种发展趋势,特来向秘书长讨教。”
①梁鸿志:北洋时代老官僚。日寇侵华期间,在日寇卵翼下组织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任“行政院长”,以后又任汪伪国民政府监察 院长,成为当时沦陷区内巨奸之一
童霜威不禁问:“听说前年十二月陷落时整个南京变成尸山血海。南京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他是有心把话题岔开去。
江怀南明白童霜威的心意。童霜威那幢漂亮的公馆洋房在南京,能不挂心吗?为了不愿提南京屠城时的惨景,他说:“南京现在不错。夫 子庙、新街口都有市面。我曾去潇湘路看过,公馆的洋房依旧,现在是日本一个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但以秘书长的身分地位,找找门路,把 公馆收回来还是容易办到的。”
童霜威明白他说的“找找门路”是什么意思,不想答理,问:“我那两个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两家的房子怎么了?”说这话时,他脑 际不禁又浮现出战前的情景来了。那时,管仲辉是军委会办公厅副主任,叶秋萍是中央党部党务处处长。靠近玄武湖的潇湘路上,就这三家公 馆。管仲辉后来参加防守南京。南京失陷后,他下了台做生意,在香港见过面。叶秋萍干那种秘密工作,越来越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调查 统计局的负责人。现在这两个邻居近况不知如何了?
江怀南摇着扇子回答:“他们的房子也都完整,也是蓖麻籽株式会社占用着。据说,日本人调查得很清楚,哪幢洋房是哪个人的都知道。 这些公馆的房子实际还是保护着的。但不知管主任和叶处长现在在哪里?”
童霜威简单将管、叶的情况讲了,问江怀南道:“汪精卫他们目前的情况你了解吗?”
江怀南得意地点头:“听说日本方面决定要请汪先生这样一个中国第一流的政治家来统一建立一个中央政府,以便尽早结束战争。汪先生 本来住在靠近江湾东体育会路附近的重光堂。后来,又搬到外白渡桥北首百老汇大厦住。接着,日方将沪西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原来王伯群①的 住宅拨给他做了公馆,那条弄堂的住户一律迁走了,周佛海等都住在那里。日本沪西宪兵队在那里保护,‘七十六号’也有警卫大队负责安全 。”
①王伯群:原蒋介石政府交通部长。
“听说汪精卫秘密到过日本?”童霜威问,“有这事吗?”
“当然有!”江怀南点头,“听说是乘日本海军飞机秘密去的,日方决定以汪精卫建立新中央政府为根本方针。这消息传出,维新政府当 然恐慌。这两个月来,汪精卫坐飞机到过北平与临时政府的王克敏他们及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官杉山元会谈;又在上海与梁鸿志他们会谈,并 到南京会见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听说,汪先生对日方讲:他出面主持和运,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国民党员会投奔到他的旗帜之下, 他在军队中至少可以拉过来二十个师以上的队伍。”
童霜威揿熄烟蒂,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心里想:痴心妄想!人为什么总是欠缺自知之明呢?
只听江怀南继续说:“听说汪对日方说:一定要成立个政府,没有政府就没有号召力。必须组织一个全国性的中央政府,这个政府名称仍 然是国民政府,主席仍旧拥戴林森来干,首都仍是南京,旗子也仍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所以这个政府是还都南京,不是另起炉灶。这样就拆了 蒋介石的台,能吸引更多的人参加和运。我估计,日方会信任他的!”
童霜威忍不住说:“那你准备如何打算呢?汉奸这顶帽子太难听了!你跟梁鸿志已经走了错道。现在,汪精卫干的这些,还是汉奸勾当, 你是不是又想投靠他了?”
江怀南正要说话,却见一个穿浅灰格子纺中式衫裤的胖子走进房来,光着脑袋,挺着肚子,原来是方立荪。方立荪是有意这时候来的。他 在丁啸林处见到江怀南,约定今天上午由他安排江怀南来见童霜威。他先不露面,怕的是童霜威脾气有时耿直,江怀南的出现会惹得童霜威发 火。倘若那样,他就干脆暂不露面了。但现在,见两人见面话滔滔不绝,似乎颇为融洽,他就决定进房来了。他双手提着江怀南带来送给童霜 威的许多礼品,乐呵呵地进来,说:“妹夫,江厅长带了好些礼品来,给我和雨荪还有姆妈都带了东西。这是给你和妹妹带的。你看!你看! ”
童霜威不禁皱眉,一是嫌江怀南送礼,汉奸的礼怎么能收?二是嫌方立荪庸俗。尽管方立荪富得出油,见人送礼却表现得这么高兴,真是 可鄙!一时,却只能摇头说:“不行,不行!”
只见江怀南站起身说:“一点点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在苏州,给秘书长物色到了一幅文徵明的山水画──《虎丘图》,确是真迹,工致秀 润,在气润、神采方面,都有一种清和闲适之趣。我又为秘书长觅到了一部北宋嘉祏四年姑苏郡斋王琪校刻的《杜工部集》。这次也就只带了 这两件来作为孝敬。另外,除了一点苏州糖食外,专门给师母买了些苏州的绸缎刺绣和牙刻、玉雕各一件,倒是雅而不俗,都有点意思的。”
童霜威正颜厉色,连连摇手,说:“不不不,你偶尔来谈谈可以;礼,带回去吧!”
江怀南有几分尴尬,明白童霜威心里的想法,嘴里念经似的说:“不是礼!不是礼!只是一点敬意,一点敬意。”
方立荪见童霜威脸色难看,有点含糊,说:“那……那我拿给妹妹去。……”
话声未落,只见方丽清换了一件淡紫色沙丁绸的旗袍,戴一副红宝石的金耳环,浓妆艳服,光彩照人,出现在门口,用一种生硬酸涩的语 调大声说:“小阿哥,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东西你放下,等会请他带回去!让他去孝敬他的丈母娘和丁小姐的好!”
方立荪弄不清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童霜威也不明白方丽清怎么这样说。只有江怀南心里明白:方丽清的话里带有强烈的醋昧,也是嗔怪 。方立荪将江怀南带来的礼品朝桌上一放,说:“好吧!你们谈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他打算走了,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在政界做官 的妹夫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觉得妹夫现在既无一官半职也无钞票进账,却还这么清高古怪,实在不可思议。他今天本来是指望江怀南来 劝劝妹夫识时务、讲实惠的。现在感到这种希望不大,同妹夫情感上的隔阂反而更深了。他转身出房,准备到南京路、三马路石路和八仙桥三 爿绸缎呢绒庄里去兜一圈看看。三爿店里刚进了一批东洋货,有些呢绒需要换上英国货的标贴,冒充英国舶来品。他得去照看一下。
给方丽清大声一刺激,江怀南诚惶诚恐了,卑躬万分地说:“师母,您太见外了!我今天来,有重要事情向秘书长聆教。我一向最重感情 ,得人的点水恩,最懂得当报以涌泉的。”他用一种只有方丽清能察觉和了解的眼神看了方丽清一眼。方丽清确实美艳得出奇。他说:“凭良 心讲,我对丁啸老其实比不上我对秘书长的尊敬于万一。他一定要我做女婿,实在不好推辞。丁芝兰长得奇丑,又抽鸦片。但丁啸老是我的老 头子,不能违抗呀!所以拖到今天也未举行婚礼。师母就别再取笑我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