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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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无聊、寂寞。人到他这种景况时 ,似乎特别需要友谊了。虽然觉得谢元嵩这人面似憨厚实际油滑,同他相交要提防吃亏,但觉得他还不是阴险毒辣之人,还不至于害我。不见 他也不合适,家霆与他儿子谢乐山有交往。此时他来叙叙极好,马上对“小娘娘”说:“请请请,快请他上来!”
“小娘娘”快步出房下楼去了。童霜威也整整衣扣出房去迎接,走到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和谢元嵩的哈哈声,谢元嵩正由“小娘娘”陪着 上楼来了。
童霜威在楼梯口拱手,笑脸相迎说:“啊啊,元嵩兄,久不见面,想念得很哪!”
谢元嵩哈哈笑着上来,手执雪茄,说:“啸天兄,你藏龙卧虎在此,戒备森严。如果不是我心中有数,准被拒之门外了。哈哈,我也很想 念你啊!”
握手寒暄,一同进房。“小娘娘”送了泡的香片茶进来。童霜威见谢元嵩穿一套白哔叽西装,额上全是汗水,叫“小娘娘”去把楼下客堂 间里的华生电扇提来开了扇扇。两人推心置腹地谈了起来。
矮胖秃顶的谢元嵩气色非常好,满面红光,比在香港回来时胖了一些,走路蹒跚,笑起来显得带一种傻气。两只蛤蟆眼和一张蛤蟆嘴依然 给人一种憨厚迟钝的印象,开口问:“啸天兄,过得如何?心情和身体都不错吧?”
童霜威苦笑笑,说:“日前读陆放翁诗《记梦》,诗句曰:‘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①)正好是我心情的写照哩!”
①陆放翁,即陆游,南宋爱国诗人。《记梦》诗表明他从南昌罢官以来境况之困苦,表达了关心国事的情怀。
谢元嵩大大咧咧地哈哈一笑,说:“书呆子!书呆子!”
童霜威禁不住开门见山,问:“重庆情况不知如何?”
谢元嵩头摇得像货郎鼓:“我是打打小麻将,国事管它娘!只知道那边日子不好过,国共闹磨擦,日机大轰炸。听说五三、五四两天,日 机丢的燃烧弹,毁屋二千多幢,炸死炸伤六七千人,真是呜呼哀哉!”
童霜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问:“你这位两广监察使,听说又去了香港一次,目前忙些什么?”
谢元嵩摸火柴点燃熄灭了的雪茄,房里顿时布满了呛人的烟味,说:“我那有名无实的空头两广监察使早辞职了。于胡子②已经派了别人 在干。我今后,打算在上海长住。目前,正忙着寻找快乐。人生在世,快乐是不可少的。自己不找,快乐也不会降临。上海滩,快乐遍地都是 。愿要的人就有快乐!当然,像你这样深居简出做隐士,那恐怕就只有苦闷没有快乐了!”说完,哈哈笑了一阵。
②于胡子:指当时重庆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同谢元嵩在一起,这点倒好,他说的话常使你捧腹。童霜威不禁问:“你倒说说,你找到了些什么快乐?”
“你是正人君子!”谢元嵩咧着嘴,“我是从不愿做伪君子的。我是个爱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实在人。”
听他又搬出这套“说真心话、办真心事”的“经”来念了,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战前在南京谢元嵩请他吃蛇肴介绍他认识江怀南的情况来了 。那次,谢元嵩念的就是这本“经”。谢元嵩今天的话有点像指着和尚骂贼秃,说我是“伪君子”,这是为什么?听了虽不受用,也不好说什 么,只好耐心再听他讲。
谢元嵩无所顾忌地说:“吃喝和看戏当然少不了!有快乐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孔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我岂能放过?‘会乐里’吃花酒,‘ 仙乐斯’跳舞,按摩院和向导社,滋味我都要尝尝。其实,赌更有趣!跑马、跑狗、打回力球,我都常去。最使我喜欢的是沪西的‘好莱坞乐 园’了。那里真有意思。今天来,就是特地邀你去找找快乐的。”
童霜威说:“我从不赌钱,你是知道的。”
“哈哈!”谢元嵩瞪大了蛤蟆眼大笑,“有什么会不会的?赌的事用不着学!那个地方,真是快乐天地!等会儿我陪你去见识见识,包你 满意。人生得意要尽欢,失意也要尽欢!不必古板,你听我的劝告不会吃亏。”
童霜威感染了谢元嵩的快乐情绪,不禁莞尔笑了,说:“元嵩兄,我闭塞得很,对外界情况简直快一无所知了,你择要多谈点听听如何? ”
谢元嵩鼓着两只蛤蟆眼看着童霜威说:“恐怕不是一无所知吧。哈哈,据我所知,江怀南到你府上来过,是不是?他能什么都不谈?”
童霜威想:呀!那天江怀南来,话不投机,匆促间没有向他打听谢元嵩的情况。现在谢元嵩这样说,看来,他二人是有来往的,说:“他 是来过,只是没多谈什么。怎么?你同他常过从?”
谢元嵩咧咧嘴,两手一拍:“此人八面玲珑,算盘很精。有趣的是急着跟什么维新政府去当官,如今看到维新政府要短命,又找新门路烧 香拜佛了!我对他说:政见同不同无关系,朋友总是朋友。也告诉他:我同汪先生过去是有点渊源,但现在没有关系。他只好怅怅离去。”
听到这里,童霜威想:看来谢元嵩并没有同汪精卫一样附逆,仅仅不过是在上海纵情于声色赌博之间,这倒还算大节不差,撇开谈江怀南 ,说:“元嵩兄,你这一说,我放心了。说实话,我担心的是你过去同汪的关系深,怕你也会跟着他下水呢!听说近来正在酝酿组织伪国民政 府,我倒想问问,你对汪怎么看?”
“怎么看?”谢元嵩的蛤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说,“哈哈,何必问怎么看呢?汪先生同蒋先生我都尊重。但蒋一直排挤汪,这我倒 不免同情汪的处境。自从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汪对中日战争固然无法阻止,但时刻想着转圜。他认定战必大败,和则未必大乱。在南京失守前 ,为这他给蒋先生写过的信在十封以上,当面也谈过多次,但无效。他这不就自己以跳火坑的精神从事和平运动了吗?他对战必大败的看法, 是符合实情的。有人反对他,有人骂他,但也有人拥护他,有人夸他。我是既不骂也不夸。我跟你一样,做做寓公,别人哭笑我不管!”
童霜威也听不出谢元嵩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这人不好捉摸。他又问:“你对他们的情况该有点了解的吧?”
谢元嵩捧起茶来,大口地喝,说:“听说,日本方面因为汪有威信,答应取消南方梁鸿志的维新政府和北方王克敏的临时政府,把日军占 领区的政权统一起来,交给汪完成国府还都的任务。”
童霜威思忖:谢元嵩的脚似乎仍站在汪精卫身边,不禁说:“元嵩兄,你觉得奔走什么和平运动是对的吗?”
谢元嵩又咧嘴打哈哈了:“哈哈,对不对谁知道?不过,战争确实可怕,和平也真可贵!战前南京那种享福的日子总是令人神往的……” 语气里有叹息。
童霜威知道谢元嵩同汪过去的关系深,慨叹地说:“看来,开场锣鼓要敲起来哕?”
谢元嵩忽然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地说:“怎么?啸天兄,你对这很感兴趣嘛!是不是有出山面世之意了?”华生电扇呼呼响着,谢元嵩嫌热 ,站起身来,到风扇近旁让风扇吹身子。
童霜威感到严重,窘迫地说:“元嵩兄,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在上海是闲居,不想涉及政治的。近来读老庄之学,更加清静无为。但既在 上海住,对一些大事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你我知己,才打听打听。”
谢元嵩打着哈哈又回到沙发上坐下来,说:“啸天兄,别紧张,不过是同你说说笑话罢了。据我所知,现在肯同他们合作的人很多,只是 像你我这种有声望地位的人不够多。现在正在筹办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讨论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成立的问题,听说快开会了。不过 ,问题也不少。你是知道的,派系复杂:改组派、公馆派、C.C.系等等,都团在一起,围着汪先生转。牙齿舌头还要打架,分权分利能没冲 突?我这人历来厚道,见人家脸红脖子粗像踢足球,我就不去搀和,落得个你说的清静无为。”说到这里,见童霜威还想再问,谢元嵩却无兴 趣了,看看手表,站起来说:“啸天兄,不必再谈这些劳什子的事了。你我出去找找快乐!今天,我请客,痛痛快快玩一玩。”
童霜威不想去,说:“我久不出外,养成习惯了。再聊一会你就一人去吧!”
谢元嵩诚恳异常地说:“出去散心,可以一边玩一边谈的嘛。‘好莱坞乐园’里边有很好的西菜。今天中午,就在那里吃。有话到那里再 谈。久不见面了,真想长谈。其实,我有很多内幕轶闻还没有讲给你听哩!”
童霜威拗不过他的邀请,又被他说的“长谈”吸引,只好应允,去床头五斗橱抽屉里拿了钱包,穿上一件淡灰素绸长衫,从桌上拿了折扇 ,说:“好,走!我来打电话叫部车子。”
他们到了楼下,谢元嵩抢先拨电话到泰利出租汽车公司,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童霜威对在厨房里帮着择菜的“小娘娘”方丽明打了个招呼 ,让她等方丽清回来说一下,就同谢元嵩走出了后门。
外边,天空阴郁,云块低沉,闷闷欲雨。童霜威每天局居在房里不出来,走到弄堂里有一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两人沿着长长的弄堂往外边 走。走到了有些闲人站着聊天的弄堂口,稍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出租汽车到了。谢元嵩请童霜威上车,对汽车夫说:“沪西‘好莱坞乐园’ 。”
司机点点头。童霜威上了车一想,心里有点吃惊,轻声说:“元嵩兄!沪西‘歹土’①一带不平靖呀!你我到那里去好吗?”
①歹土:当时,沪西越界筑路地段,汉奸特务横行,被上海人称为“歹土”。
谢元嵩哈哈笑了,咬着雪茄说:“啸天兄,怕什么呀!我这人,上海滩什么地方都跑,从不怕什么!你该像我一样,以后也常出来跑跑。 沪西一带,其实秩序很好,来逢场作戏怕什么。”
童霜威听他这样说,心里虽有点疙瘩,不好再谈什么。小汽车平稳地滑进了车流之中,街上人很多,熙熙攘攘。汽车从汉口路走云南路穿 到跑马厅绕到静安寺路一直向西。来往的车辆,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群,衔尾驶行。过了静安寺,童霜威心里就有点紧张。看看谢元嵩,他吸 着雪茄,悠闲得很,童霜威也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汽车疾驶,不一会儿,车子经过愚园路向西转了一个弯,进了一个宽阔的弄堂。弄堂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几辆人力车,有些卖水果 、香烟、瓜子的小贩摆着摊子。车子转瞬间就停在“好莱坞乐园”门前了。
这是一幢五开间灰色的三层楼大洋房,新装修过,窗户都刚刷漆,高处有花花绿绿写着“好莱坞乐园”的霓虹灯招牌。门口有耀眼的大红 字写着“高尚娱乐,顾客请进”八个大字。檐上挂着五光十色的彩色灯泡。两扇明晃晃的玻璃大门,常常有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进出。门开时 ,可以看到里边厅内白昼也照耀着强烈的灯光。门边站着十几个穿黑香云纱短打的汉子,像是招待,又像保镖,见谢元嵩和童霜威从汽车上下 来,马上前来含笑招呼。
童霜威给出租汽车司机开了车钱和小费。那些保镖模样的汉子拉开了大玻璃门,童霜威随谢元嵩一起进去,只见上来一个穿蓝条衬衫的瘦 子,他仿佛认识谢元嵩,恭敬地躬身招呼,领到门首换筹码的地方。几个穿白色号衣的女郎,打扮得面白唇红,正忙忙碌碌从赌客手中接过现 钞兑成筹码或接过筹码兑成现钞交给赌客。
谢元嵩说:“啸天兄,既已来此,不必如人宝山空手而还了。逢场做戏,换点筹码吧。”
童霜威觉得同谢元嵩在一起,常常会遇到这种难以推脱的局面。但自己过去从不赌钱,不愿开戒,固执地说:“算了!我不赌了。我原来 只是陪你来看看的,钱未多带。”
谢元嵩倒也不勉强,说:“好,我来调换一些。”他摸出几百元票子来,将钱交给一个指甲用蔻丹涂得血红的女郎,换来了一叠特制的标 明码洋的各色圆形赛璐珞筹码,两人一起走入内厅。
内厅进口处有个大招贴,金碧辉煌,写的像是一首蹩脚的五绝:“博彩无必胜,轻注可怡情;每日请光临,保持娱乐性。”旁边有两个彩 色霓虹灯字:“欢迎”,一闪一闪地亮。
童霜威不禁笑了。
谢元嵩说:“这是规劝,也是拉生意,倒颇懂得人的心理。所以这里总是门庭若市的。”
内厅是一个将五开间前后所有房间都打通并扩建成的大厅,装了吊风扇,大得真是惊人。有许多赌台,一盏盏有罩的大吊灯像聚光灯似的把每 个赌台都照得雪亮透明。因此,赌台周围的赌客和来来往往的赌客以及来往巡视的被叫作抱台脚的①彪形大汉就给人一种影影绰绰的印象了。 几个穿白制服的招待,拿着毛巾,东走西跑侍候赌客。空气混浊,女赌客的脂粉香水气,男赌徒的香烟雪茄味,闹哄哄的说话声,刺耳的电铃 响,娇声娇气穿青竹布制服的“摇缸”女郎的吆喝声。人脸上那种争夺、角逐、疑惑、焦灼、紧张的表情……混淆成一种浑浑噩噩、嘈杂非凡 的气氛。童霜威在香港时,听人说起过澳门的葡京大酒店的赌场豪华得叫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在那里赌得倾家荡产,自杀的、乞讨的、铤而走 险去抢劫沦为罪犯的都有,人都把那里叫作“虎口”。但自己对赌博向来不沾,也没兴致去观光。现在看到“好莱坞乐园”的情况,估计当然 比不上澳门,但已觉得瞠目惊心了。
①抱台脚的:指赌场里赌台上的保镖。
谢元嵩咬着雪茄说:“啸天兄,你注意到没有?这个大厅没有窗户,这里也没有挂钟。如果晚上来,可以赌通宵,直到第二天凌晨赌场才 关门。赌场一昼夜只在早上休息四个小时。我们现在来这里,赌场开始营业还不过才一个多小时呢!”
童霜威看得眼花缭乱,有点神志恍惚。听着谢元嵩介绍,跟谢元嵩先看看赌“大小”的。绿丝绒的赌桌长台上,中央分成两部分,供赌客 下注打“大小”。桌面四周漆了一格格的数目字和仿牌的点数,供赌客下注打“点子”。有几个头发烫得蓬松满脸脂粉十分妖艳的女郎,一律 穿的青竹布制服。有的分管白瓷骰缸,有的管吃管赔。管骰缸的捧起骰缸摇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