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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部分

战争和人-王火-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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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 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群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群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 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 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奸还要汉奸!我要走 ,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奸,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爱?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奸, 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性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 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 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 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 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 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 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 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人无 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 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声和 “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娘娘”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 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 想:唉,李士群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 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 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 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 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 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 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 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枪动斧的人搀和在一 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群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 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群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 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 。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 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 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 。”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 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 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 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 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人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 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 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 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 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 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 ,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 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 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 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 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 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 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 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 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 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 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 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扞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大安蒋中 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 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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