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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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蓄须戴眼镜、气度恢宏的国府主席林森等一伙人已经从停机室门里走出去,在向机场停机坪方向走去。林子超穿着黑披风,他那 飘洒的胡须被风刮得忽左忽右。他又见监察院长于右任,身穿棉长袍,捋着大胡子,被几个人簇拥着,也刚从沙发上起身走出门口。他快步上 前,同一些熟人点头招呼,同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握手打了个招呼,保持距离跟在于大胡子的后边,也朝停机坪上走。
大风掀起沙土,将枯草败叶吹得在地上打转转,麻雀三三两两“叽喳”乱飞。机场上警卫密布,到处有佩着粉红色领章穿黄呢制服戴捷克 式钢盔的宪兵布岗。前面黑压压的,中枢要人大部都来了。穿皮袍马褂围围巾戴礼帽的是戴季陶、居正和张继;穿皮领大衣的是丁惟汾、陈果 夫和朱培德;那孔祥熙,长袍外加上马裤呢大衣,胖得像个面包;那穿旧棉袄像个西北乡下佬似的冯玉祥也来了。穿军装的一伙,里边有戴眼 镜的何应钦,他居然还满面笑容!
那穿西装大衣戴獭皮帽的是外交部长张群;戴眼镜有点商人气味的是实业部长吴鼎昌;戴眼镜圆圆脸的是孙科。有点伛偻着背干瘦苍白的 是陈布雷。还有海军部长陈绍宽、教育部长王世杰、南京市长马超俊……咦,叶秋萍也来了!远远地同几个陌生人在一起。童霜威感到孤独, 身上的黑马裤呢披风虽然使他显得气度不凡,在这伙人中间,他感到自己官卑职小。他既不想高攀谁巴结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矜持与清高, 停步站住,不再往前走。在这些人中,看得出派系的作用。!〃!〃的中宣部副部长方治同陈立夫、陈果夫等在一起谈笑风生,改组派的人又是一 伙,黄埔系的又是一伙,政学系的又是一伙……童霜威正感到孤单,蒙古族的中委乐锦涛刚好走上来。他一定处境和童霜威相仿,也是感到孤 单了,突然满面含笑朝着童霜威寒暄起来:“今天真冷啊!咳咳……”他那副近视眼镜下的两只金鱼眼配着一只大蒜鼻子,显得有点愚蠢的样 子。
童霜威平时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带几分瞧他不起的态度,总觉得他之所以当上中委,是沾了蒙古族的光。要不是蒙古族,根本轮不到他当 中央委员。但现在,既然处境寂寞,也热呵呵地说:“是啊,是真冷啊!”说着,还跺跺脚,两人并排站着,总算互相都有个“伴”了,虽不 讲话,也感到不非常孤单了。
只听到军乐齐鸣。原来是一列服装整齐的军乐队整步来到了停机坪上。这几年,军乐队十分吃香。听说,老蒋特别欣赏这种礼宾仪式。每 到一地,下飞机或下火车时,如果有军乐队奏乐迎候,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连声说:“好好好!”军乐队一到,忽然听到飞机声了。童霜威抬头 手搭凉棚张望,乐锦涛也仰脸张望,说:“来了!来了!”
童霜威还没看到飞机在哪里,已听到机声临近。云层很厚,飞机正在下降。他下意识地掏出金链子拴着的金怀表,打开表壳一看,是十二 点二十分。一眨眼,忽见飞机已经在盘旋降落,爆竹声忽然响了起来,噼噼啪啪,像炒豆子炸了锅,成群的麻雀被吓得四散飞窜。童霜威感到 心脏被震动得忍受不了,真恨不得用双手塞住耳朵。在一刹那间,只见飞机已经擦地降落,机声隆隆,呐喊声起,军乐队忽然“乒乒乓乓”“ 嘀嘀嗒嗒”铜鼓喇叭齐鸣,奏得响彻云霄。爆竹声仍在震响,欢迎场面确乎相当热烈。他看到以林森为首的中枢要人们一窝蜂朝圣似的迎上前 去。
童霜威不想朝前走了。他明白:自己同乐锦涛还是识相地站在后边的好,这样比较安分。虽然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上前是没有必要的。只 见那许多穿军装的、罩披风的、长袍外加马褂的、西装大衣礼帽革履的,都已迎在机前。机舱门开了,老蒋照例戎装黑披风,但右手拄着“司 的克”,被侍从扶着走下机来。他那件黑披风是兼有防弹防刺作用的,外出总不离身,可现在穿在身上却一点也不挺拔了。
老蒋瘦了,脸色发黄气色不好,突出的颧骨更高,高高的鼻梁更直。棱角分明的下巴带着矜持,紧紧闭着嘴唇,眼光仍然锐利,令人生畏 。他阴郁而低沉,弯腰曲背,看得出腰背疼痛,是受了伤?他弓着腰,艰难地走下飞机,习惯地向迎接的人频频点头,招招手,两目仍像两个 灼人的光点,脸上却显得心神恍惚,但出现一点做作出来的笑容,似在向欢迎者低声说:“好好好!”人拥上去,看不清他同谁握了手。
后边从飞机上下来的,是头发光泽、带点微笑、两眼露出疲乏神情、穿着合身漂亮的黑色大衣和旗袍的宋美龄,似乎有意要以自己的镇定 与微笑来博得人们的好感。她很快地就跟在老蒋的身后,钻进一辆停在机前的黑色汽车里。汽车疾驶而去,留下了一缕滚滚的灰尘。
军乐队仍在五音齐全地鸣奏,爆竹仍在热闹地燃放。童霜威从老蒋的脸上感到:那张脸比从前好像更冷酷、更加恣睢暴戾、更加带着一种 腾腾的杀气。童霜威忍不住对身边的乐锦涛说:“怎么张汉卿没有一起来?”
看不出,乐锦涛消息倒颇灵通,说:“听说迟一二个小时以后同宋子文一起到。这样安排较妥,如跟委员长一起来,反倒不方便了!”
童霜威看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拔腿走了,小轿车正一辆辆驶过来接主人上车,解嘲地对乐锦涛说:“锦涛兄,我们来做仪仗队恐怕到此可 以告一段落了吧?张汉卿是用不到我们欢迎的了!”乐锦涛倒也痛快,说:“当然当然!不能欢迎,也没叫我们欢迎!我们走!我们走!天太 冷,我怕伤风。明天上午八点半在这儿要举行庆祝委座回京大会,会后还要列队游行。不过,那些事让别人吹西北风吧!我们该休息休息啦! ”
童霜威和乐锦涛由停机坪走进候机室,穿出大门。尹二开着“雪佛兰”过来了。乐锦涛的小汽车也过来了。两人握手道别。童霜威上了车 ,感到车里温暖、舒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才老蒋的脸色和神情仍在眼前。忽然想:张学良真是莫名其妙,陪着老虎回来,我就不信会有 好果子吃!……他抱着一种“且听下回分解”的态度,想看这出戏怎么往下演。
尹二转着方向盘,忽然问:“先生,是回公馆还是去机关?”
童霜威感到浑身疲乏,舒一口气说:“回家!”
尹二忽然问:“老蒋回来了吧?”
童霜威“呣”了一声,说:“回来了!”反问:“你高兴不高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尹二。
尹二笑笑,滑头地说:“哈哈,高兴!昨晚买爆竹,今天上飞机场,哪能不高兴!”
这司机历来如此,说起话来叫你摸不准他的心思,听不出是真是假,辨不出是幽默还是讽刺。
汽车驶到离新街口不远处,忽然听到一阵凄凉的唢呐声。童霜威从车窗里向外一望,街边是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前边有十二个人抬着一 口沉重的黑色棺材,跟着的几个吹鼓手正吹出扰人心弦的哀乐,后边就是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的孝子和家属。孝子的孝帽上还吊着摇晃的白棉 球。接着是一伙送丧的亲友邻居。这种送丧队伍在南京常见,有时逢到阔绰的人家还有汽车和一字长蛇阵的马车队伍送丧。童霜威厌恶这种场 面,看了一眼,听着孝子和死者家属那种呼天抢地的哭声,觉得不吉利,不禁皱皱眉,催尹二说:“尹二,车子开快点!”
尹二“呣”了一声,像箭似的在刹那间将送丧队伍远远丢在后边了。
寝室里,炉火很暖。
童霜威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惺忪的睡眼,醒来下床已是四点多钟。他围一条围巾,也不穿大衣,去“老寿星”刘三保住的门房间旁 的小工具棚里拿了把锄头,到花园里竹林中去松土。这既是雅事,又是运动。风有点凉,阳光尚好。他一边松土,一边吟诵。他正在读辛稼轩 的词,这就絮絮叨叨诵起《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来了: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也不知为什么,上午接回了老蒋,参加了那个欢迎的场面,他心中此刻会有一种登临怀古和感叹国事交织在一起的浓烈情思。念诵着这首 词,忽然少了挥锄松土的劲头。国事究竟会如何,总是使他挂着心。他忽然想在夜里既去看看管仲辉,又去看看叶秋萍,从他们那里摸点政治 气候,摸摸底。他身上微微发热,扛着锄头从花园的水泥小径走向大门。大门边鸽子笼旁,是那间传达兼花匠刘三保的工具棚。他将锄头递给 走过来接工具的刘三保,正要进屋里来,看见冯村从客厅的门里顺着几级台阶走下来了。冯村迎着他过来,脸上平静,近前后,语气神秘,说 :“秘书长,管仲辉突然生病了!”
“什么?”童霜威惊讶地“哎”了一下,说,“政治病?”
“我看十有八九是政治病!”冯村思索着说,“这是他家开汽车的老张对尹二说的。老张对尹二说:主任突然病了,血压高,下午没去办 公,决定住中央医院去了。”
童霜威“哟”了一声,心里想:是呀,显然是政治病呀!老蒋回来了,管仲辉这样的人自然要栽跟斗。他自己识相,装病躲进医院,像个 蜗牛似的缩进壳子里不出来,自然是聪明的做法。这下,叶秋萍是会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像押宝似的,他中了头彩,势必更要红得发紫了!不 禁问冯村:“叶秋萍家有什么动静?”
虽然童霜威从来没有交代过冯村,叫他刺探并注意两个邻居的起居,但冯村心里明白应该这样做。机灵的冯村平时是善于从两户特殊人物 的邻居家去打听消息窥测气候的。童霜威问的问题,他早胸有成竹,打听清楚了,他说:“叶秋萍家今天来过几个客人,不清楚是谁,前后共 有五辆小轿车。叶秋萍上午去明故宫机场,午后回来,下午三点多又出去了,到现在也未回来。”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点头打趣地说:“几家欢乐几家愁!像做投机生意,管仲辉亏本,叶秋萍赚了钱,如此而已。”说毕,离开冯村 ,背着手走向台阶,一级一级跨上台阶走进客厅里去,心里却酸溜溜地在嘀咕:唉!政海风波,何其大耶?我其实并无奢求,只望平安无事。 这次,管仲辉偷鸡不着蚀把米,叶秋萍却是打牌九做庄来了个统吃。我幸亏脚踏两条船,未曾卷入漩涡。但看到管仲辉的失意和叶秋萍的得意 ,我心里涌出一种懊丧与不舒服的感情,是为什么呢?
客厅里的火炉,封着炉火。一进客厅,暖气扑面。童霜威拿下围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见冯村也跟进来了,对冯村说:“明天,你给我 去中央商场办四色水果礼品,悄悄送到中央医院给管仲辉去。”
冯村眨着眼说:“不会惹上是非吧?”
童霜威笑了,说:“所以要你悄悄去送呀!只要让管仲辉知道是我送的即是,别的不要落任何痕迹。管仲辉这人,看来憨厚,其实内秀, 足智多谋。我认为他决不会就此一蹶不振,此人迟早总还会得意。逢人失意时雪中送炭,人是不会忘的。”
冯村点头称是。童霜威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形容的疲倦,把眼合上。冯村识相,没在客厅停留,踮着脚轻轻地从边门走进走廊去了。一会儿 ,他让庄嫂用茶盘托了一杯滚烫的西洋参茶来,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茶几上。
童霜威端起盖碗茶喝了两口,忽然听到刘三保开大门的声音,然后又听到自行车轮在水泥地上滚过的“咝咝”声。听到家霆那童稚的声音 在问刘三保:“鸽子喂过没有?”
刘三保准是喝了酒,说话的声音不清不楚,不知回答了句什么,又听到家霆在哼唱着:“男儿杀敌志气豪,热血涌如潮,横刀跃马……” 一会儿,脚步近了,门一开,带进一阵寒气来。家霆走进客厅里来,想由客厅边门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
童霜威问了一声:“你放学回来了?”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说:“回来了。”他背着个书包,说:“明天上午不上学!”
“为什么?”童霜威脸上呈现出一种慈祥和爱。
“说是庆祝蒋委员长回来,明天上午老师要去明故宫飞机场开会游行,就不上课了。”家霆说着话,已经跳跳蹦蹦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 会儿,只见他抱了个大“扑满”出来了,说:“我要把它砸碎了!”
童霜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知道平日给他的零用钱,他都塞在“扑满”里,问:“干什么要砸碎?”
“我们童子军后天要上街募捐,捐钱慰劳绥远守土将士。我把这些钱也都捐去!”说着,只见他跨出客厅门去,听见外边台阶上“哐”地 响了一声。
童霜威估计到“扑满”是碎了,起身到门口看时,只见银角、铜板、毛票撒得一地。家霆正弯腰将钱拾拢在手上。他不禁笑笑,摇摇头。 摇头并不是反对孩子这样做,却是一种爱怜、赞许的表示:孩子爱国,总是好的,别干涉他。
家霆将地上的钱钞拾完塞在两只上衣口袋里,又兴冲冲地回身进了客厅,转身走进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外边台阶附近的地上留下了一摊“ 扑满”碎片。
童霜威无聊地踱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叹气。反正心里不舒畅,是一种不得意造成的烦恼?还是一种见政治波 涛太大而产生的感慨?抑是一种对蒋介石不满,而如今见这个暴戾恣睢、不肯抗战的人又安然归来而郁结在胸头的不快?也许都有!不仅如此 ,这中间似乎还搀杂着一种寂寞,是政坛上的寂寞、孤单,也是家庭里的寂寞、凄清。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又喝了几口西洋参茶,自我解脱地想:唉,我又何必多去自找不快呢!反正,在这次西安事变中,我固 然没有捞到什么,但也没有失去什么,我还是我,我何不旷达一些,超脱一些。
北伐之前,他在上海办报、做律师,在法律界享有盛名。在大夏、暨南等大学兼任教授,也有学术地位。北伐时,朋友中既有国民党的,也有 共产党的,他是个自认为中间派的人物。“学而优则仕”,他终于被国民党邀入了政界。但民国十六年的清党分共,吓坏了他。他厌恶蒋介石 的军事独裁和残忍,他结识了筹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