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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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房的楼下和二楼上有的房间里亮着金莲花似的灯盏,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听的口琴声传来。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测:一定是 欧阳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时,教音乐课的陈老师教过这支歌,歌词是: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①
①这首歌原是卢前(字继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所写的一首新诗,题名《本事》,由盲乐师冒烈卿制谱,传唱颇广,曾被选 人当年中学生音乐课本。
听到悠扬的口琴声,引起他许多鲜明的回忆,卷起了心上的涟漪,他鼓起勇气揿了门铃。
一会儿,有人从洋房里走出来,经过一条水泥路来开门。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他说:“我找欧阳素心,她在家吗?”
梳发髻的中年女佣开了门,彬彬有礼地问:“你是谁?贵姓?”她上下打量着家霆。
他说:“我是她过去的同学,姓童。”
“啊!”中年女佣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了,微笑着点头,客气地说:“小姐在二楼,请跟我来吧。”
口琴声仍在传来,正反复吹着那支歌。家霆跟着进了铁门,夜色里,看到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有如茵的绿草地,靠近水泥路两边是 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伞状的大雪松,苍翠挺秀。进了屋,灯光雪亮,有铺着地毯上楼的扶梯,左侧是间客厅,亮着枝 形吊灯,里面坐着些人在谈笑,有男有女,还有男孩子的话声。中年女佣带家霆上楼,在楼梯口叫了一声:“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转身慢 慢下楼去了。
口琴声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欧阳素心从房里出来迎面站在楼道里。十七岁真是少女美丽的时光!她穿着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红蓝条 格,鲜艳而又文雅。乌发自然地拳曲在耳边。她脸上被楼梯过道口的灯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惊讶,高贵得像个童话 里的公主。她微微带着笑意,没有说话。
家霆热情招呼:“欧阳,我来了!”又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说着,他走上前去。
欧阳素心笑笑,请他进房,反问:“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的语气突然有点冷。
他用笑来和缓,打量着她的房间。这是朝南有着阳台的大房间,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 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权影子投在窗上。 那本书页有时轻轻被风翻动。房里空气流通,清洁舒适。五斗橱上摆着一只长方形的热带鱼缸,彩色的热带鱼活泼游动。一只玻璃书橱的上层 放着些有趣的玩偶:穿长袍马褂的中国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发西装的西方儿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墙上几只嵌着风景彩色油画的大镜框,一张最大的油画,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樱花。画色已经陈旧,气势与意境博大深 远。因为画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对着画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圆桌旁坐下了,他猜刚才来时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过的痕迹。一本《战争与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 会儿她很可能是在看书。
他找着话使空气活跃起来:“你在看《战争与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继续那天我们之间的辩论,进行思考!”
他真诚地说:“那天你不高兴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仍有点冷,说:“你也不愉快吧?”
他摇摇头,说:“没有!”
“你今天来干什么?”她突然问。
他语塞了,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见见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见到她心上的乌云也会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说: “必须有事才能来吗?也许……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同你随便谈谈。”
“也许,好像你是不该到今天连电话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种歉意,说:“我确实天天在等你的电话。而且,我家里出了点事。”
“可以告诉我吗?”她问,声音和眼神是关切的。直到这时,她才去橱里拿出一碟杏花软糖来给家霆吃,冷的态度开始变化了。
他觉得对她不应当隐瞒什么。他相信这样的坦率会增进了解,使关系更加亲密起来。他就把近几天里发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华见面的 事外,别的全都讲了。
她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你有一个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个好儿子!”
他坦率地说:“欧阳,仇恨日本侵略的种子,自小上学就埋在我的心里。你还记得在学校里时,每到国耻纪念日下半旗校长演讲,讲到国 耻,他哭我们也痛哭的事吗?”
欧阳素心点点头。这点她同他是一样的。
家霆继续说:“抗战爆发,经历过轰炸、逃难,知道了南京大屠杀,知道了我小叔军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过了些颠沛客居的生 活,后来在‘孤岛’上目睹耳闻敌伪的暴行,我对日本更加仇恨。不瞒你说,连在你房里看到这种日本的小玩偶和这张日本富士山风景画我都 反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欧阳素心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易察觉的阴影,微喟地说:“所以,我说,人类要播种爱,不能再播种仇恨了!再播种仇恨,世代相报,怎么 得了?事实上,中国人里也有坏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总是眷念和平反对战争的。”
家霆想了一想,说:“我们又可以辩论了。你看大英帝国那位拿着黑洋伞飞来飞去的首相张伯伦吧,他一直在执行绥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协 ,要避免战争,宁愿牺牲别国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结果呢?还是避免不了战争。”他朝床上那本《战争与和平》看看,说:“你那种对爱与和 平的看法,是你读了《战争与和平》得来的感想吗?”
“倒也不全是从那儿得来的感想。”欧阳素心脸上有强劲的神色,“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向来喜欢看看死伤场面,以此来验证自己大无畏 的精神力量。可是鲍罗金诺战役后,战场上遍地死伤的惨状使他也战栗了。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 不寻求战争。”
她的话拨动了家霆心灵深处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摇头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 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他才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可怕,他才有那种他并不要 寻求战争的想法。可是,已经迟了。他说的我认为全是假话!俄国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国人惟一正确的办法是打败拿破仑,然后,才有 和平,才谈得到爱。正像我们现在同日寇一样。现在,只谈得到打,谈不到和平,谈不到爱!现在有的只应当是恨!海一样深的仇恨!”他说 话从容,抑扬顿挫,非常得体。
欧阳素心似乎有些难堪,摇摇头说:“乏味了!乏味了!我们见面老谈这些太没意思。是不是可以谈些别的呢?难道你今天来又是想来谈 这些的吗?”
家霆歉仄地笑了,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邻室的一道门开着,透过开着的门,看到邻室靠着阳台放着画架和画具,画架上的画布涂抹着底色,一只装着颜料的碗 在画凳旁边打破翻转着,颜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间画室,说:“啊!欧阳,你在画油画?”他是想换个话题谈谈了。
欧阳素心点头:“无聊,我就画点画!我母亲是学绘画的,生前会画画。可我不行。比如,我看着你,就在想:要我给谢乐山画肖像也许 可以,给你画肖像我一定画不好。”
“为什么呢?”
她笑了:“谢乐山猥琐鄙俗,能抓住特点。你的气质,我画不出来。倾注感情的肖像画,需要画出精神内涵来。”
他突然想起谢乐山了:“近几天见到他了吗?”
“来过两次电话,约我看电影,我没去。他问我,是不是同谁有约会。我说:实际没有,如果有,不劳费心。今天听你谈了他的父亲,我 对他的印象更坏了。你也许不知道,他常去赌场,还在玩舞女!”
家霆为谢乐山叹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为我在破坏他同欧阳素心的关系。难道我真在同欧阳素心恋爱?心想:如果在逃难途 中我对金娣存在的那种感情是朦胧而不自觉的一种异性感情的话,现在,同欧阳素心之间存在着的交往,确乎是一种自觉状态下的初恋了。但 不知欧阳素心是否意会到这一点。家霆此时此地仍不愿背后损毁谢乐山,只关切地说:“欧阳,你和我都可以劝劝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楼下有人上楼好像走进房来了,他就停止说话,看着门口。
一个穿灰长衫的风度雍容、蓄着小胡子约摸五十岁左右的人出现在门口。他天庭饱满、额头宽阔、眉眼精明,已经有点发胖,表情里透露 出一种威严,用一种搜索性的目光看着家霆,似在检查家霆的身分。他手里攥着一只小盒子,在门口说:“素心,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你一 定喜欢。”说着,将手里的紫红丝绒小盒递了过来,语气和表情里充满了爱。
欧阳素心接过小盒,向家霆笑笑,启齿说:“我爸爸!”又转向她爸爸说:“童家霆,我南京时的老同学!”补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 霜威,我对您说过了。”
家霆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躬一躬身,叫了一声:“欧阳老伯!”
小胡子和蔼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仿佛不想打扰女儿会客,说:“你们谈吧!你们谈吧!”回身走出房到前边去了。
家霆看到欧阳素心打开紫红丝绒的小戒指盒,里边是一只亮晃晃的钻戒,银灿灿的闪耀着奇光异彩。他能掂量出欧阳素心在她父亲心灵上 的分量有多重。他问:“欧阳,伯父叫什么名字?”
“欧阳筱月!”
“他一定很爱你。”
“是的,我也爱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亲。他的事,从不对我说,我们不能谈心,见了面无话可谈。在他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金钱物质上,他可以给我满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个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对我来说,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满同情,话声似想在她的心灵里寻找落脚的地方,问:“继母对你怎么样?”
“她?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吗?”见家霆点头,欧阳素心说,“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对别人,我就知道她的为人了。 她像那小说里一个葡萄酒批发商乌先生的太太!占了人的便宜还要说人坏。天生的小市民!像长着浑身螫毛的荨麻一样爱刺人,见人倒了霉她 还能笑!”
家霆默然。他发觉欧阳素心在家里并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说:“欧阳,不要被那些事来影响自己的情绪吧!生活的道路在我们脚下,我们 要抖擞精神去寻找人生的真谛!”见欧阳素心默默无言地在玩弄那只色彩变幻的钻戒,他问:“欧阳,上次你说要转学,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快转过来吧!”
欧阳素心忧郁了,站起身摇摇头走近窗口,眺望着黑黝黝的花园和远处几幢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说:“我,决定不转学了!”她吁了一口 气,声音轻而细,却悠长得直迈进家霆的心坎。
家霆惊讶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欧阳素心坚定地摇摇头,回转身来朝家霆笑笑,浅浅的笑靥里埋下一种莫测高深的内涵,是谜一样的笑意。忽然,她又将 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问:“爱听吗?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她摇着留声机播放唱片。
家霆无从猜测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运》交响曲在演奏。第一乐章,奏鸣曲式,一开始就出现了命运敲门式的动机,威风凛凛,豪迈辉 煌。乐曲是在昭示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楚。
他见她仿佛陶醉在神奇的音乐声中了。
谈话没有继续。欧阳素心忽然在乐声中歉意地说:“童家霆,我今天有点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请再来玩!”
家霆后来离开了环龙路上那幢攀满爬山虎绿蔓的花园洋房。欧阳没有送他下楼。出了铁门回首眺望,二楼上欧阳素心房里的灯光溢射辉耀 着屋墙上绿色的藤萝,灯光似乎也被染绿了。灯光显得有点儿寂寞。
坐公共汽车回去时,在车上,家霆心里悒闷,他觉得这次会面比起上次来,不但少了欢愉,好像在欧阳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 是颠来倒去地想:咦,为什么她又不想转学了呢?她对我的感情起了变化了吗?为什么呢?是由于我本身的原因还是由于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 她情绪上的波折呢?她为什么常常会突然忧郁起来呢?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仍萦绕在耳边。这是一个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已经离不开她了,找机会他一 定还要同她去见面。
四
一连两三天,童家霆上课也不安心了。
在庄严神圣的慕尔堂里上课时,各节课的课本上、黑板上,连在圣经班上读圣经时,圣经上都出现了欧阳素心可爱的面容。童家霆虽上的 教会中学,但在宗教中从未找到救世主。现在,却觉得欧阳素心倒有点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欧阳,心里感到幸福和欣悦。
他耳边,老是回响着欧阳素心好听的话声。心里,更是反复思索着欧阳素心那些使他纳闷的“谜”。他将同欧阳素心谈过的话和会见时的 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头脑里一遍遍重温,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过筛子,追忆、思索,寻找谜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显地感到她在有意疏远他,又感到她确实还是喜欢他的。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时,她不加掩盖地向他流露出一种美好的感情来。她 对他的疏远与冷淡,是矫揉造作的;她对他的亲切与喜爱,反倒朴实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恋爱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
年轻人有了这类高兴的事,总是想讲给自己的好朋友听。他忍不住也告诉了程心如和余伯良。他怕损害欧阳素心,不说欧阳对他如何如何 ,只说他是如何爱慕欧阳,有一个这样的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