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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部分

战争和人-王火-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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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不禁点头。他觉得自己从小养尊处优,生长在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抗战爆发后,从南京去到安徽,后来从安徽南陵到武汉,又 从武汉到广州、香港,路上吃过些苦。到上海后,寄居在继母家,又因爸爸被绑架软禁,使自己在许多事上都有了一些解悟。但是自己究竟同 百姓接触太少,对社会下层情况了解太少。是这次到内地,才算真正看到了中国的许多严重弊病,看到了中国农村的贫穷和农民的痛苦。家霆 说:“舅舅,我相信您的话。站在这里,看了一下龙门石窟,我心里潜藏着一股自豪的情感,感到对祖国更热爱了。我们确实是个伟大的文明 古国。你看,古代的人,用锤,用凿,面对着大自然,能在山岩石壁上一锤一凿地雕刻出这么大、这么多、这么精美的石像。这种耐心、信心 和恒心,这种技艺,岂不惊人?抗战依赖的不也正是这种精神吗?我们做子孙后代的,应该无愧于祖先,胜过前人。这使我有一种强烈的责任 感。刚才你提到了妈妈,我这种责任感更强烈了。舅舅,虽然我肯定你是共产党,但我一直没有真正问过你。你也一直没真正告诉过我。你是 共产党员吗?”
伊水静静地流,听得见流水抚摸沙滩的细语声。
柳忠华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诚恳地看着家霆,没有回答。七月强烈的阳光透过草帽照耀着他那被晒黑了的脸庞。脸上的皱纹如同 刀刻似的刚健有力,风尘之色平添了他神情中的刚毅。
他没有回答。稍停,说:“走吧,家霆,我们赶路,上洛阳!”
家霆要踏一程,由他骑车带着柳忠华走。柳忠华就一跃上车斜坐在后座上。
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馑和战火交逼的地区。无数灾 民,都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的难民在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滚滚。
家霆骑着自行车,骑呀骑呀,约摸一个多钟点,到了洛阳南郊的“关帝冢”来了。关帝冢,相传是埋葬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 方。有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葱葱,一些烧香的游客正在进出。
家霆过去看《三国演义》时,就知道关羽首级由曹操葬在洛阳郊外的事。这时说:“舅舅,看看关帝冢,好吗?”
柳忠华赞成,说:“好,停车,进去看看。”
两人将车锁在庙门口,向庙里走去。进了庙门,有一条石板甬道在柏树林中通向大殿。只见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军队士兵 晒的衣裤拴绳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脱下军衣正在逮虱。大殿左边,架起大铁锅在烧饭,柴火黑烟弥漫殿前。
两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旧,灰尘蛛网到处可见。少数来烧香的人只是叩头插香后就匆匆离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地上啄食,被人 一惊,又都“呼”地飞走了。只见殿中央供的是头戴旒冕的摄天大帝关羽塑像,一边周仓,一边关平。关羽像并不是“面如重枣”的红脸,而 是敷了金色。有趣的是关平的塑像,有须。同往常见到的画像上的关平完全不同。画像上的关平,年轻俊美,白面无须。
家霆惊讶地说:“奇怪!怎么关平的像是这样的?有胡须!”
柳忠华用草帽扇风,笑着说:“其实,那些画像可能是源于京剧舞台或者是根据想象绘的。真正按历史说,这个塑像倒可能逼真些。按关 平死时的年岁,按当时的习俗,关平是该有胡须的,绝不会是一个雪白粉嫩的小伙子。”
两人到殿后看关帝冢,冢像一座小山,冢前矗立着一块刻有康熙五年敕封号的大石碑。碑上镌着“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林”十 五个大字。周围,被军队糟踏得臭气熏天,不但脏乱,马粪马尿和人粪人尿更多。一些古柏,有的已遭斧砍刀伐,好像是劈作柴烧了,凋零破 落。几个面有菜色的火头军正在煮饭。米是霉烂的,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另一边火上架柴用铁桶在熬的是发了黄的老韭菜。韭菜老得像枯草 ,熬烂了发出怪臭味,令人掩鼻。
柳忠华皱眉说:“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两人走出关帝冢的庙门,上了自行车。柳忠华带着家霆骑,晒着太阳,冒着热汗。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到了洛河北岸着名的九朝故都①洛阳。
①九朝故都:洛阳建过都的王朝,有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其实是十个朝代。但人们常不把一个 很短促的后晋王朝包括在内,故说“九朝故都”。
洛阳在家霆的想象中应当是繁荣、华丽的,实际不然。房屋古老,街道窄小,街上行人虽熙熙攘攘,市面并不繁荣。大约由于轰炸,市里 萧条。柳忠华和家霆在南门附近一家饭馆旁约定:柳忠华骑着自行车去寻找两个熟人,家霆去找银楼兑换金子。两人约定下午两点钟再到原地 会面。
分手后,家霆朝大街上走去,遇到卖报的,顺手买了张报纸。报上有北非英军与德军作战的战讯,也有汝南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贪污库 粮被扣押的案情报道等。他也来不及细看,将报纸折叠了塞在袋里,打算带回去给爸爸看。正走着,忽然听到汽笛“呜呜──”响了。一听是 紧急警报声,街上行人立刻纷纷逃跑。家霆人生地不熟,不知往何处去,一会儿,街上宪兵出现戒严。无处下防空洞躲避的人都只能站在街两 边屋檐下缩着身子。家霆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心里焦急,不知警报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只怕误了事。天上也不见有空军起飞应战,不知 敌机来会轰炸成什么样子。既担心舅舅,又担心自己。他问站在身旁的一个挽篮卖公鸡的乡下人:“老乡,这里常轰炸吗?”
老乡是个干瘪的瘦子,三十多岁模样,篮里的一只黑公鸡又瘦又老,点头“呣”了一声,说:“听说日本飞机来下过蛋!弄不清,俺是从 谷水来卖鸡的。”
家霆向他打听有没有银楼,老乡也弄不清。家霆只有耐心站着等待。还好,不过半个时辰,放解除警报了,日机没露脸也没来轰炸。警报 一解除,家霆拔腿就走,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
谁知,大街上正在贴告示,迎面拥来一些士兵押着两个人去枪毙。四面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后边也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两个死囚, 年龄都在三十左右,被剥光了上衣,其中一个泪涟涟的,两人嘴里都勒着铅丝,是怕他们喊叫。五花大绑,插着用红笔打了√的死标,被连拖 带拽地拉着在大街上向南走,去执行死刑。
有拎糨糊桶贴告示的士兵走过。家霆跑到街边有人围观的糨糊未干告示前看时,见告示上披露枪决的两人,一个是“纠众哄抢粮食犯”, 另一个是“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看到“违令黑市买卖黄金犯”,家霆心里一沉,感到天更热了。他根本没想到黄金在此地会严禁买卖,而 且要枪毙。今天来洛阳,是为的卖金子!卖金子的事办不成了,路费怎么办呢?
他拭着大汗,戴着草帽,离开贴告示的地方,也不拟向人打听银楼在哪里了。自己寻思:如果有银楼必定在这条大街上。顺着大街东张西 望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寻找。果然,走出去百把米,看到一家银楼店在路边。银楼店的门面,在全国似乎都差不多:高高的砌花的楼面,一个 阴森而又堂皇的大玻璃门,大门两边的宽大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银盾、银杯、银盘等各色银器和首饰。家霆走到跟前,看见门口挂着牌子,上 写金价按官价收购,每两一百元,饰金每两一百二十元。
家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离开上海时,上海金价黑市较战前涨了十五至二十倍。这里的金子官价却这么便宜。这种官价谁会把金子卖出 来呢?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天来卖金镯和金锁片,是为了做路费。如果按“官价”将金饰卖给银楼,得到的钱根本不够路上花的。而且,又怎么 忍心用这样低的价钱将欧阳素心的金饰胡乱卖掉呢?他心里发憷,一头走进了银楼店。
银楼店里面冷冷清清,高高的柜台上放着一把黑算盘,一个胖圆脸的人穿件旧夏布背心在扇扇子。看来是银楼店的老板,脸相有点狡猾, 眼光冷静,正在无聊地坐着想心思。
家霆走近柜台,老板头也不抬。
家霆低声用商量的口吻说:“老板,我是沦陷区的学生从上海来去四川读书的。盘缠没有了,带得有点金饰,你们收不收?”
胖老板硬声硬气没好脸色地说:“照官价就收,不照官价是我祖宗的也不收!你没看到?正在枪毙人呢!他们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阳套 购黄金,爱卖多少价就卖多少,都合法!小民百姓做点生意就是犯法!这不,今天杀人了!算什么世道?”
胖老板火气大得很。家霆听他的口气,倒觉得还不是毫无希望。家霆说:“老板,我实在是需要钱用,一点首饰你收下,没人知道的。”
老板昂起大阔脸,把头直摇,扇起扇子说:“好鞋不踩臭狗屎,我可不愿嗑瓜子嗑出个虱子来。我看得出你说的是实话,可现在人心不古 。稽查处的特务老爷,设过圈套来让人上当:他揣着金子来,说让用黑市收买,你说不行,他跟你磨牙,磨来磨去,你若答应了,他就把证件 往外一掏:‘对不起,跟我走!’要是不想下大牢,就敲你个昏天黑地的大竹杠!”
家霆着急了,说:“老板,我可不是这种人!”
老板本来还想说什么,突然不说了。原来,玻璃门开,闪身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头发中间分线,镶着金牙,灰布衬衫,草绿军裤 ;矮的脸色红润,粗眉大眼,蓝裤子,白布衫。他们似乎是有目的来的。进来后,大声问老板:“怎么?在做黑市买卖?”
老板急得脸发白,额上冒汗,摇头摆手,说:“没……没……”
两人瞅瞅家霆,个儿高的咄咄地问:“你要卖金子给老板?”
家霆心里一怔,预感到有些麻烦了,说:“什么也没卖!”
“你是哪里来的?”粗眉大眼的矮子问。
家霆不愿回答,回身想走。矮子一把拽住,说:“问你呀!哪来的?”
家霆甩脱了他手,悻悻地说:“你管得着吗?”又要走。
镶金牙的高个儿一把拦住,气势逼人:“看你到银楼来,就明白想干什么。快说,是从哪里来的?”
家霆如实地答:“上海!”
“好呀,从沦陷区来的!”矮子像条水蛭紧紧叮住不放,“你是干什么的?”
“学生!到重庆上学的!”
“要检查检查!”镶金牙的高个儿话锋锐利,“谁知道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派来的汉奸。”说着,要上来搜身。
家霆冒火了,心里憋堵得像塞了一大块黑淤泥,回了一句嘴:“你们才是汉奸呢!”话音刚落,却被高个儿“啪”地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家霆脸气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忍受这种侮辱,他性格倔强,抡起拳来,一拳向高个儿头上打过去。他长得体格匀称、 结实,矫健、灵活,高个儿出乎意外,挨了狠狠的一拳,跌跌绊绊倒退了好几步,险险仰面跌倒在地上,马上掏出了手枪。这下,矮子也动手 了,同家霆打成一团,高个儿上来也用枪管戳打家霆。
两打一,在银楼里干了起来。如果一打一,家霆不在乎,一打二,就吃力了。不一会儿,家霆鼻子上挨了一拳,淌下血来,腹部、胸部、 腿部都挨了踢打。最后,被高个儿和矮子死命揪住,手像铁钳一样,将他掀翻在地。打架声引得银楼店后面老板的家眷老老少少都跑到前边来 了。但只敢看不敢做声。两个特务掏出绳子将家霆双手反绑起来,搜索家霆全身。结果,在家霆口袋的手绢包里,摸出了一只金锁片和一对金 镯。
镶金牙的高个儿得意地说:“怎么?赖得了吗?人赃俱获!”他转脸吆喝那个愁眉苦验一直躲在柜台后的胖老板:“快!跟老子走!上稽 查处!不老实招供,叫你皮开肉绽!”
拥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人不少。
家霆和银楼店的胖老板被两个稽查处的便衣押出银楼店时,胖老板的女人跟在后边哭号:“冤枉呀!你们不能胡乱抓人呀!”
家霆被反绑着双手,鼻血仍在淌,浑身伤疼。他愤怒得简直能把牙齿咬碎,却无法摆脱厄运。他心里着急:舅舅不知在哪里?等一会我不 能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去会面,怎么办?他真意想不到自己来到洛阳,竟会成了犯人被反绑着通过大街让押到稽查处去。
他在思索着怎么办?怎么办?……

那是一个绝顶痛苦、忧郁的下午。
在洛阳稽查处的大牢里,家霆戴着手铐坐在散发着霉气的潮湿稻草堆上,嘴角泛出咸腥味儿,身上挨打挨踢的地方在“嚯嚯”跳疼。
稽查处的大牢晒不进太阳,阴暗、压抑、肮脏。外边天燥热,牢里却阴凉。墙上无窗,高高屋顶的瓦片中有块窄长的玻璃天窗透进光亮来 ,光是惨白的。积满污垢的墙壁上有鼻涕,有血迹,淌着眼泪似的汽汗水。一只装尿粪的破木桶在角落里放出刺鼻的臊气和臭味。大牢里关的 人很多,同家霆关在一个号子里的人却不多。除他之外,一共只有三个年轻人,也都戴着手铐。银楼店胖老板被关在另外的号子里去了。家霆 关进来后,通过同难友交谈已经知道:三个年轻人是从叶县青训班①里逃出来又被捕的,都上过刑了,据说可能要送回去。
①叶县青训班:实际即外界所说的“叶县青年集中营”,汤恩伯自兼任。
家霆心里纷乱极了,再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奇特得不可思议的遭遇,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蹲进监狱。他想起了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 特工总部的狗特务。先是气愤,怎么这里的特务也这样横行霸道?世道也太黑暗了!接着,又着急,急的是在约定的时间、地点,舅舅找不到 我怎么办?爸爸身体和精神都不好,等着不见儿子回去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在哪里又怎么办?接着,又想:狗特务会把我怎样呢?会乱加罪名? 会吞没金锁片和金镯?会用酷刑折磨我?……这些坏蛋什么坏事做不出来?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安。他觉得这一向由于所见所闻沉淀在身体 里的不平与愤懑,像炸药似的在一定的热度下要爆炸了。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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