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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部分

战争和人-王火-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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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点头说好,带着家霆同冯村分手,去冯玉祥的住处。
窗外,有棵桂花树正开着花播着醉人的香气,轮廓朦胧的云片,浮滞在碧蓝的天上。有不知名的小虫在花草丛中吱唧呜叫。冯玉祥很热情 ,握手热情,方脸膛上表情热情,说的话也热情。他该是六十岁了,看上去红光满面,精力充沛,体态稳健,坐在藤椅上腰板如同石壁一样挺 拔。说一口北方话,毫无家乡安徽巢县的口音。
他穿一套发了黄的旧白老布的中式短褂裤,布鞋,新剪的平头。短褂嫌紧,裹着身子,穿着十分简朴,带着土味。胖胖黑黑的方脸盘加上 两条浓眉显得威武。声音洪亮,在楼下一间小会客室里同童霜威父子交谈。这间小会客室里,桌上有笔砚,铺着宣纸,有不少写成了的条幅、 对联一卷卷地放在桌边。也有些线装书、洋装书堆放在桌上和竹书架上。
冯玉祥不抽烟,不喝茶,也不敬人香烟。副官来敬了两杯凉开水给客人。冯玉祥要童霜威喝点凉开水,又要家霆也喝点凉开水,说:“天 太热,你们喝一点,凉快凉快!”又说:“听说童先生来了,很高兴。真想听你谈谈沦陷区的情况。”
童霜威很快就扼要把沦陷了的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的见闻和自己遭难脱险的情况以及日寇的凶残、汪逆的卖国逐一讲了。
冯玉祥听了,满脸义愤,说:“从中国历史的角度看,抗战是国人经过百年挫折之后重新挺胸屹立、变次殖民地为独立主权国的重大契机 。因此虽然百万以上将士慷慨捐躯,几千万同胞流离失所,锦绣山河半成焦土,但付出这种代价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童霜威点头表示完全赞 同。
冯玉祥转了话题说:“我们大家把汪精卫弄成副总裁,是瞎了眼,应该向国民认罪!”又激动地说:“这个卖国贼其实早就露原形了!武 汉沦陷前,在武昌。”他回忆道:“有一次开最高国防会议,蒋介石、汪精卫、白崇禧和我四个人谈话。汪说:‘说抗战就可以了,还说要抗 战到底,这怎么讲呀?’我说:‘把所有的失地都收回来,不但东三省,就是台湾什么的,都要交还我们,并且日本帝国主义要无条件投降, 这就是抗战到底!’汪逆气得脸通红,扭脸对蒋介石说:‘做梦做梦!’我站起来说:‘做梦?是做梦!你知道吗?有人做梦是当主人,有的 人做梦是当奴才!’这次谈话不欢而散。那是我与汪逆最后一次见面。”说到这里,他抚勉童霜威说:“童先生,你算得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我下午写好了一副对联,应当送你作为礼物!”
他坐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铁磬,一个木槌。他像和尚敲木鱼似的敲了两下。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冯玉祥抬眼瞅了瞅秘书,慢声地说:“下午我写的那副对联呢?我要送给童先生。”
那位年轻的秘书去书桌上从一大卷宣纸中找出了一副对联拿过来展开在童霜威和冯玉祥面前。童霜威和家霆见这副对联的上联是:“要想 着收咱失地”,下联是:“别忘了还我河山”。写的是隶书,苍劲有力。
秘书去将对联放在桌上,打开砚台盖,舀水磨墨。冯玉祥起身,在笔筒里取毛笔舔墨,在对联上落了款,写的是:“霜威先生,希望你发 扬爱国精神!”下面是:“冯玉祥,三十一年九月”。
桂花的馨香从窗外随风悄悄传来,沁人心肺。秘书轻轻走了出去。
冯玉祥脑门上现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说:“我这次到北碚缙云山,住在接官亭后面的一间草房中,同陈铭枢(①陈铭枢(18891965): 字真如,国民党爱国将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领导人之一)住在一起。你认识他的吧?”
童霜威点头,说:“过去在上海、南京都见过面的。”
冯玉祥说:“你有空可以看望看望他,大家谈谈。张荩忱(②张荩忱:张自忠,字荩忱。生前为抗日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右翼 兵团总司令。抗日战争中,一九四二年五月鄂中战役牺牲于湖北宣城南瓜店,葬于重庆北碚梅花山)牺牲已经两年多了,陵墓竣工,我和陈真 如同往北碚吊唁他。他是为国为民死的。我这副对联就是在凭吊他时,在他墓前想成的。”
童霜威心里感动,说:“冯先生,你战前在南京时送我的一幅画,我常惋惜因为战争丢失了。今天这副对联,我拿回去将来一定裱了挂起 来。”
冯玉祥猛然抬起了头,眼睛里闪出了愤怒的光芒,苦笑笑说:“唉,你挂我想当然不会成问题。不过,确实有人因为挂了我的对联被特务 秘密逮捕入狱的呢!你刚到重庆,对这怕还了解不多吧?”他将写好的对联递到童霜威手上,走回来,仍旧坐在藤椅上。童霜威将对联交给家 霆拿着。父子俩又在冯玉祥对面的藤椅和木椅上坐下。
冯玉祥气哼哼地说:“现在是特务世界,利用特务来毁坏爱国人士。特务成了太上皇,代替日寇来自己杀自己。蒋介石说‘黑是白’,谁 也不能说‘黑是黑’,完全希特勒作风,专制独裁。他们就知道反共,造谣来骂共产党。可是我说:我同共产党交朋友,没有吃过亏;同蒋介 石拜把兄弟,可给他弄得我好惨。蒋这个人,排斥异己,他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知有我,不知有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所以抗战给他 领导得这样糟。我常想,中国必须提倡一种利他精神。凡事只要利他不利己,国家的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可不能像《三国演义》上的曹操:‘ 宁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童先生,你以为如何?”
童霜威点头,问:“冯先生看这抗战形势怎样?”
冯玉祥气概不凡地把头向后一仰,说:“现在,日本飞机来轰炸得少了,由于敌后牵制了许许多多日军,日本又忙着在同美国作战,前方 一时还没有大的战况,又由于同美国站在一边了,有的人就过于乐观了,好像形势好得了不得了。当然,从长远看,我冯玉祥也认为只要坚持 抗战日本总要失败的。但如果看不到国民党的腐化不争气,那就是睁了眼说瞎话。现在重庆的大官、大商、大军人吃喝嫖赌朱门酒肉臭。当兵 的呢?吃不饱、没衣穿,挨打骂,病死的很多。当军官的没有不吃空缺的,军纪很坏。这种军队怎么打胜仗?我今年二月写了军队中的弊病三 十五条当面交给蒋介石,希望他认真查、认真办、认真改。可是屁的下文也没有!”
童霜威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胸脯,吐了一口闷气。家霆心里也像流动着火热的岩浆。
冯玉祥右手做着愤激的手势继续说:“我听说日本为了准备今后长期同美国打,正想竭尽全力处理中国问题,尽快迫使我们投降,这就一 定会要采用军事、政治两种手段,以后必定还有恶战,也必定还有招降活动,甚至日本也可能会采用促使国共矛盾激化的手段。形势是不能盲 目乐观坦然处之的。有见识的爱国的国民党人,应当为坚持抗战、团结、进步,发挥自己的作用。”
童霜威见冯玉祥的分析合情合理,激动地用赤诚火热的语言把河南的灾情、军队的扰民害民、高级将领骄横跋扈贪赃枉法的黑暗情况,以 及毕鼎山之流的调查、河南仍在征实征粮征丁等情况,老老实实地讲了。
家霆在一边听了,也热血滚滚,有时插嘴补充情况。
冯玉祥听到汤恩伯的情况时,哼了一声说:“他是‘天子门生’!×他祖宗!”看得出他气得要爆炸。全部听完,他吁了一口气,恼恨得 像火山爆发似的说:“我想,走遍世界也看不到有这样的政府吧?我真为中华民国不胜危惧!这种做法如果不把人心全部失掉是誓无天理!” 他那炸雷似的洪亮的语调凝聚着他沉重激昂的忧虑。
童霜威忽然将那用手帕包着的“粮食”解开摊在冯玉祥面前,说:“焕章先生,我这次来,特地带了这件‘礼物’送您表示致意。因为我 知道,你是敢于为民请命的。我力量微薄,初到大后方尚未安身,下情难以上达。只有请你为河南灾民登高一呼了!”
冯玉祥看着那些“粮食”,用手一块块拿起来细看,又将一块观音土掰了一点放在嘴里咀嚼,忽然眼眶红了,爽快地点头说:“好好好, 你这是最珍贵的礼物!我明知,我说话现在也不会起作用,我还是要说!一定要说!明天,我就把你这包礼物去转送给我那把兄弟!我要叫他 用嘴亲自尝一尝!”他站起身来,将手巾包扎好放在身边茶几上。然后,忽然掏出手帕来拭泪。
童霜威动感情了,觉得自己尽了心。到重庆后,他同于右任、叶秋萍都作过长谈,但惟有今晚同冯玉祥谈到现在,他才感到有一种消除心 头压抑轻松了一点的感觉。他说:“冯先生,今后我要努力学你!以我单薄的力量,为坚持抗战和国家的团结、进步发挥作用。”他觉得在人 生的竟争和赌博中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在人生应当作出正确的选择上,自己却不是一个弱者。说这点话时,他心情是悲壮豪放的。
窗外的桂花香,仍长久地飘浮在空气中,似乎永远不会散去,吸入胸中,遍体舒服。童霜威和家霆看见冯玉祥听了很高兴,说:“童先生 ,你说得好!我们应当都这样做!”
后来,同冯玉祥告别,冯玉祥送到门口,用大手重重拍拍家霆肩膀,说:“青年学生是中国的青年主人,中国的希望在你们肩上!”他话 说得不多。家霆手里攥着冯玉祥写赠爸爸的那副对联,听了冯玉祥的话,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外边,夜色浓黑,天有雨意。家霆随童霜威走出冯玉祥住处来到马路上。远处、近处全都模模糊糊,像是罩上了透明的黑雾。黑雾像无形 的网神秘地飘游,昏暗、阴沉。街灯阴暗,光线发红。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像鬼火眨眼,山岗、树木都影影绰绰看不清。
童霜威沉默着。家霆知道爸爸心里很不平静,是在思索什么。他看到刚才冯玉祥拭泪时爸爸的眼圈也是红的。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是了解爸 爸心情的。同冯玉祥见面,听冯玉祥讲了那么多的话,可以思索体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父子俩急匆匆走着,走到了路角同冯村约定见面的地 方了。奇怪,空荡荡的没有人。站了一会儿,童霜威说:“咦,怎么的?冯村他没有来?”
家霆迈步向四周看看,忽然瞥见阴暗处一条肮脏的臭水沟旁堆放着垃圾,飘来一股腐烂的气息。就在那阴暗的角落里,有个穿衬衫短裤的 人一闪。家霆顿时提高了警惕,回来挪步走近童霜威身边,说:“爸爸,有人盯我们的梢!”
童霜威轻声紧张地说:“是吗?”又说:“难道冯村出事了?”他语气焦灼,他忘不了叶秋萍同他说过的话。他那天参加鸡尾酒会回来, 同冯村已经说过。但冯村笑着说:“叶秋萍一定误会了!哪有他说的那些事呢?要是有条件,我真想在政府里干个公务员。要是秘书长你有了 好的职务,我就干脆跟着你仍当秘书算了!我做过记者,来往的人自然左、中、右都有。中央要人也是可以成把抓的呀!他为什么神经过敏呢 ?再说,这社会的现实,也总不能使人闭眼不见、对一切都来歌功颂德呀!秘书长,有机会你给他讲讲,我冯村如今不爱过问政治了!我还订 阅《中央日报》呢!天天都看的!……”他的话似幽默讽刺又似乎很认真。
但现在童霜威很怕冯村出事,冯玉祥刚才就对特务的事说了不少。冯村一向守信用,他讲定一小时后来接我,不会不来的呀!这么想着时 ,他心里十分难过,顿时担心冯村已经出事被秘密带走了。他想: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要上下奔波营救他!他低声对家霆说:“走 !我们回去!看看冯村到底怎么了?”
童霜威和家霆匆匆启步。阴暗处那条臭水沟旁的人影果然也移动了。两人也不管他,匆匆迈步,远远的盯梢的人果然像个尾巴似的跟着。 快走近公共汽车站时,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停站。
家霆对童霜威说:“爸爸,快!上车!”
当车门开时,有乘客下车,家霆拥扶着童霜威刚一上车,车门“砰”地一关,车子“呜”地发动开走了。从车窗里,看到黑黝黝的窗外那 个盯梢的坏蛋正跑着赶到车站上来。可惜太迟了,他被甩掉了。
随便坐了两站路,父子俩下车,走回都邮街去。满头大汗,到了“渝光书店”楼上,高兴地看见冯村正在房里坐着,穿了汗衫看报。家霆 喜悦地说:“啊,业冯村舅舅,你在这里悠闲啊!”
童霜威也欣慰地说:“我们真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你没有去?”
冯村笑着说:“准时去了!可是那里竟有‘义务随从’盯梢!我觉得不好,只有离开算了!将他甩掉,就先回来了。”
童霜威叹口气,恼怒地跺脚说:“唉,真成了魍魉世界了!”

九月下旬,重庆的大雾天气更多了。
早晚时分,有时雾气氤氲,像是流动着的透明体,轻纱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山峦,笼罩着山城。迷雾开豁的地方,才露出缥缥缈缈 的建筑物、人群熙来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树木的轮廓。雾,有时乳白色,有时浅灰色,像烟,又不是烟;像云,又不是云。人在浓雾中行走, 特别郁闷,特别迷茫和孤单。
雾中在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似乎这种攀登永无尽头,使人分外疲劳。
雾,扑在脸上,睫毛、头发都湿漉漉的沾上了细水珠,皮肤也滑腻腻的像淋上了胶水。这种时候,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会给雾气增加凄 凉和寒冽的银光;早上,太阳出来了,会像是一个托在远处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无法与这将天地掩盖涂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浓雾搏斗。
山城的雾,成了一个象征。仿佛迷漫的白雾遮掩了许多卑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仿佛中国的命运是处在一种缥缈得难以明朗的阢陧状态 之中。有时,听得到雾中的江涛声、人声、车声,却看不见水,看不见人,看不见车,使人在雾中生活,害怕浓雾会遮掩了前边那些深渊,也 怕雾中突然会飞驶出将人撞倒的车辆。即使是白昼,也会产生在黑夜中的心态。
来到重庆,仅仅不过一个半月,家霆已经感到厌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沦陷区时的生活像是一个逝去的噩梦。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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