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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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了,所以说:“我要把我遇到的事告诉你!”可是,这话未引起注意,只以为有的是时间,迟早会听她说的,安知 她突然说走就走了!谈得热烈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说:“今夜,我还是回去,明天我再来。”
问她:“你住在哪里?”〃明天你就知道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
说这〃不要〃两个字时,她那透露着秀丽和智慧的脸庞上表态坚决,坚决得让你无法扭转。
最后,终于还是送了。她只答应送她一程,送到〃精神堡垒〃附近时,她说:“我住的那个熟人家,不喜欢我带生人去。你就别送了!”
“为什么?他们是干什么的?”
“你别问!明天我一起都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似乎再不应该逼她了。怅惘地看着她背着画具,在街灯的光芒下隐没。
她头电没有回,一声告别的话也没有说。
后来想起来,她那双活泼的眼睛当时是带着一种隐约的痛苦的。为什么?无从揣测。
第二天,整整一天,她没有来。
从此,她失踪了,再也不知她在哪里!只剩下了珍藏在箧底的欧阳赠送首饰时留下的纸条〃天涯海角毋相忘〃七个字,陪伴着家霆。每当看到 这七个字时,会带来一种痛苦、心酸的感情。
是什么原因呢?几百遍一千遍想过,无从解答!无从解答呀!过了小什字街,经过〃江声电影院”,从中央银行门口走过向右转,径直在大街 上走着,家霆怀念欧阳素心的思绪连绵不断。
欧阳不是那种寡情少义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地背弃忠贞的爱情。她是个富于牺牲精神的女性,可以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决不会去损害别 人为了自己。可是现在,当她可以得到幸福也可以将幸福赐给我的时候,为什么出此下策呢?
她一定有难言之隐,一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是什么事呢?她是怎样从香港独自逃出来的?重庆没有她的亲人,她在重庆是怎样谋生的? 谁知道呢!
走到南安街口了,天阴丝丝地撒下一些细细的碎雨花来了。有人在招呼家霆:“大少爷,回来了?”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打断了家霆的情 思。
家霆一看,是老钱那张营养不良的笑脸,他挽着那个七岁的大女儿正站在路边。家霆不喜欢人叫他〃大少爷”,可是这个老钱和他家钱嫂, 你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改口的。家霆只好承受着,点头招呼说:“回来啊。”又问:“我父亲在家吗?”
“在在在!”老钱一手拿只酱油瓶,看样子是去拷酱油的,“有客人!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夫妇俩,刚来不久。”
家霆对李思钧和他老婆——那个在南京中惩会里被叫作〃景泰蓝花瓶〃的女秘书钱敏敏印象都不好。李思钧战前在南京时是中惩会的总务科 长,家霆以前听童霜威说过:“李思钧这个人势利眼!”到江津后,又听人说他是个〃党棍”,冷酷、暴躁,浑身党气和小官僚架子。虽然到江 津后,在童霜威面前,李思钧表现得很尊重,总拧不过家霆先人为主的印象。李思钧的太太在逃难到途中患盲肠炎死了,钱敏敏嫁给了他。钱 敏敏徐娘半老了,戴副眼镜,画眉毛,脸上粉涂得特别白,穿高跟鞋,烫了个〃狮子头”,那副打扮和昵态叫人看了很不舒服。见了童霜威,嘴 里老是喜欢讲讨好的话,听了腻味。听说李思钧夫妇在,家霆心里厌烦,跨进家里客厅,见李思钧夫妇正在东边两把红木椅子上坐着,只好招 呼。李思钧夫妇也都客客气气地点头。家霆觉得不能不陪一下客人,就往西边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童霜威脸上是一种关心、爱怜儿子的神情,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迟?”
其实也并不迟,可能做父亲的盼望儿子早归,所以觉得迟了。家霆只好笑笑不回答。家霆走得身上热了,将学生装领口解开,掏手帕擦脸 ,听见李思钧问:“你们学校,学生对邓宣德满意不满意?”
校长邓宣德,花白头发梳得异常光滑,一个留山羊胡子穿紧身西装的老头儿。早年在巴黎一个什么大学攻读心理学的。比较开明,不大多 管事,原先在教育界有点名望和地位,译过些《心理学概论》之类的书。他不大向学生讲政治,甚至在每星期一的纪念周上也不爱讲话,要讲 也只是简单谈谈时局,不外是盟军打得不错啦,轴心在走下坡路啦等等。听说李思钧和稽查所长鲁冬寒对他深为不满。他俩同到学校参观过, 嫌学生在墙报上埋怨政府贪污腐化和抗战不力是〃左倾”,嫌学校里的国民党、三青团没有活动,“工作未曾开展”,又嫌学生在县城里演出曹 禺的话剧《蜕变》义卖救灾,说《蜕变》是〃替异党作宣传”。据传他们向上边打了不少小报告,指摘邓宣德〃放纵学生”,邓宣德却并不买账 ,关系很僵。
听李思钧这么问,家霆点点头说:“还好!”他回答的是实话,学生们对邓宣德印象不算坏。他这人对学生不用高压手段,很少用开除、 记过的办法对付学生。他也不贪污学生的公费。
李思钧似乎不满意家霆的回答,对着童霜威说:“邓宣德这个人非换掉不可!我们是主张邵化来做校长的。……”
家霆感到坐在那里听李思钧谈这些不合适,站起身来说:“爸爸,我去里边看看。”又对李思钧和钱敏敏说:“你们请坐。”他走进自己 那问静悄悄的卧室,穿堂风将北面起居室的一扇门吹得〃咿咿哑哑〃响,隐约仍可以听到外边客厅里李思钧、钱敏敏和爸爸的谈话声。
他卧室的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冯村来的挂号信。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急忙将信和报纸看了。那种猜不透的、迷惘的、寂寞等待的情绪又 弥漫心头,心像裂开了似的痛苦。似乎在看水里的云影飘荡,空落落地摸不着边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呆呆坐着,思绪又飘渺起来。
客厅里的谈话声又传来了。钱敏敏在讲话,压低了声音,似是在说一件秘密,家霆却能大致听清楚:“秘书长……续弦的事还是考虑一下 的好。周秀珍……人很不错……我们给您介绍。……”李思钧也平静地插话:“您年岁也大了,孩子也大了……总得有个人照顾照顾解解寂寞 。”
家霆警觉起来:原来给爸爸做媒来了!急切想知道爸爸态度怎样。那个周秀珍,他知道,也常在江津街上见到,是县里一所女中的校长,县 党部委员,一个又白又胖的老处女。四十来岁,老是穿件蓝布旗袍,短发齐耳,脸上常常微笑。听说对学校的教师和学生特别严厉,常当着学 生面训斥教师,平时不准学生看〃闲书”,绝不许师生打扮,年轻女教师谈恋爱也不允许。很小的事就常开除学生。因为白胖,学生给她起的绰 号是〃猪油”。
只听童霜威在说:“啊啊,我一时还没有这种打算呢!”
钱敏敏的声音:“秘书长,您看看这前面院子里的郑琪,他的媒也是我做的。郑太太是银行出纳,二婚,不像周秀珍是老小姐。郑琪他老 婆孩子那年在重庆防空洞大惨案死了后,他伤心透了,做法院院长,人给他取了个'冷面院长'的绰号。去年结婚后,变了,哪天不是乐呵呵的 。……”
家霆似并不一定反对爸爸续弦,但经历过方丽清这样的后母,自然对这种事总有由本能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钱敏敏夫妇来做 媒,做的又是他对印象不好的〃猪油〃周秀珍,心里更不舒服,像置身在湫隘闷人的境地中。
总算,听到童霜威的话了:“谢谢你们了,这件事以后再谈吧。”家霆不想再听他们谈话了,通过边门由自己的卧室走进童霜威的卧室去 。
写字桌上,摊开着纸张笔墨。一看就知爸爸在写《历代刑法论》。看样子,李思钧夫妇来时,爸爸正在写,临时搁下笔去会客的。他替爸 爸将毛笔插入笔套,将铜墨盒盖好。再一看,见有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挂号寄来的。抽开一看,出乎意外的是张委任状:“委任童霜 威为国史馆筹委会委员”。他心里有些高兴。自从来大后方后,爸爸受到冷落,现在这张委任状突然从天而降,怎么回事呢?
家霆又寂寞无聊地踱回自己卧室里去,心里想:我该写封复信给冯村舅舅,请他继续寻找欧阳,也要请他设法了解忠华舅舅在哪里。人, 并不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敢奢望的。家霆始终记得欧阳素心曾经讲过一则小故事给他听:屠格涅夫有一次外出,遇见一个乞丐伸着枯瘦的手可怜 地向他讨钱。屠格涅夫决定给钱,把手伸进口袋,忽然发现糟了,钱包没有带!只得怀着十分愧疚的心情,拉着乞丐那肮脏的手握了握,说:“ 啊呀,真对不起!”乞丐却紧紧握着屠格涅夫的手说:“啊,兄弟,谢谢你,你已经给得太多了!有你的这点诚意就足够了!”
是呀!家霆现在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多么需要欧阳,多么需要忠华舅舅,需要他们给那么一点感情上的施舍呀!只要知道他们在 哪里,只要他们能突然出现在可以触摸的面前,就够了!那一切都满足了!人在感情上需要的满足有时是超越一切的。正如靳小翰昨天因为他哥 哥战死而号啕痛哭时,好友们对他的安慰终于减轻了他的伤心。小翰在家霆和施永桂送他上船时,深情地红着眼圈说:“谢谢,谢谢你们。” 平时大家是从来不讲客气的好朋友,可是此时此刻,小翰的一声〃谢谢〃却如此深情。他不用〃谢谢〃怎么来表达他的满腔感情呢?
生活的真谛难以捕捉、难以理解,更难以揭示它永恒的奥秘。生活中的遭遇也一样。
家霆陷入了一种难以摆脱的压抑与苦闷之中。所好,这时李思钧夫妇走了,童霜威走进房来。”冯村的信看了?”父亲问儿子,在椅子上 坐了下来。
“看了。”家霆在自己床上坐着,问,“爸爸,您看怎么办?”
童霜威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只有继续找。我思前想后,很怕这女孩子会不会出什么事。现在特务太多了,她是从沦陷了的香港来的, 她父亲欧阳筱月又是那样一个人物。”
“狯出什么事呢?”家霆惊叫起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能不承认父亲阅历多,政治上有经验,推测并非一定是捕风捉影。他满面愁 云了。
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找叶秋萍打听一下欧阳。但让冯村去找,不合适。叶秋萍怀疑冯村是共产党,我虽作过解释,未必有用。 ”
家霆沉默,叹了一口气。欧阳失踪的事寻找渺茫,心头的辛酸也更浓了。
童霜威好像是有心岔开话题,不想让儿子太沉浸在焦虑之中,说:“昨天,突然收到一张委任状。是个新成立的机构,实际也是个养老院 ,不知谁开恩,竞想到了我。”
“您猜是谁在帮忙?”
不知道。我这人没有靠山,没有派系,可有可无。国史馆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张继,张溥泉①同我是泛泛之交,不会想到我的。”童霜威说 到这里,问家霆,“你看我要不要辞去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说实话,接受那个聘书,我一直心里不是滋味。杜月笙给我个名义无非 是招贤纳士抬高自己的身价。但现在有了国史馆的差使,钱虽不多,你我二人生活也不致困难到哪里去。我想写信给杜月笙,辞掉这个设计委 员算了。你说呢?”
看爸爸的意思是在培养、锻炼儿子的能力,家霆点头说:“我赞成爸爸的想法,但国史馆的委任状刚到,还摸不清底细,倒不如过一度看 看情势再说。好在要谋一个名义是困难的,要辞去一个名义是容易的。”
童霜威听了点头,说:“对!对!”他很满意儿子的思虑周密,儿子马上快二十一岁了。抗战爆发那年,还是个玩鸽子、集邮、打鸟枪、爱 骑自行车的初一学生。可是抗战五年半,孩子在战争中经历了战前无法想象得到的风雨雷电,终于长大成人而且富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了。同他 商量问题,每每可以有所得益。这使童霜威高兴。
①张继,字溥泉。
童霜威估计刚才李思钧夫妇在客厅里谈的话儿子一定听到了,故作不介意地说:“刚才李思钧夫妇来,说起要我续弦的事,你也许听到了 吧?”
家霆点头,觉得对爸爸不必讳言。
童霜威苦笑笑:“我同方丽清离婚了,教训很多。主要问题是互相太不了解,商人家的女儿眼睛里只有钱。她比我年轻得多,当初嫁我不 外是看中了我的地位和经济。我倒霉了,她就变了。同她离了婚我感到轻松。续弦的事我一时还不想谈,婉谢了他们的好意,想必你也听到了 ?”
家霆又点点头,感到不好说什么。他明白爸爸是向他作解释,要他放心,就转换题目说:“爸爸,刚才听李思钧的话,似乎我们的校长要 换已是确定的了?”
童霜威点头,说:“这些事你回校不必讲。邓宣德此人爱打麻将是有缺点,但那个邵化,是我战前在南京时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天津 市党部做过委员。听人说此人品德不好,为人厉害。这些年,他没能爬上去,却做了国立中学校长。中国的教育怎么弄得好?”说着叮咛道: “家霆,你在学校千万少管闲事,把书读好最要紧,墙报上写文章要注意,不要乱投稿。”
家霆投稿的事,是来江津后进了中学就开始了的。当时,初从沦陷区来大后方,心中的热火燃烧。有一夜,不禁写了一首诗,题为《抗战 的烈火》寄给重庆《大公报》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了出来,全校轰动。入校后,教国文的赵腾老师——一个大脑袋、头发蓬松、穿旧蓝布 长衫的中年人,对家霆特别好,鼓励家霆把从沦陷区到大后方一路上的见闻追忆出来,说:“能发表就发表一下,不能发表留作自己的人生记 录也有意义。况且,写作的过程可以是磨炼思悫、锻炼毅力、提高写作水平的过程。”家霆依照他的话,以《问关万里》为题,开始写作,写 了一万多字。但赵腾老师前月底突然说家有急事要去重庆,匆匆动身走了。一走就没有消息。为了怀念他,家霆写了一首诗《光明的怀念》, 大胆地寄到重庆《新华日报》去,但没有下文。又写过一首诗寄给重庆一个《前线》杂志,也如黄鹤飞去。《抗战的烈火》发表,童霜威知道 。现在,问起投稿的事,家霆如实地说:“最近没有投了!”
童霜威赞许地点头:“那就好!”他目光